短短时日不见,他看上去清瘦了很多,脸部的线条看上去有些凌厉,看着她的眼神却依然温和。夏满的视线落到他手上的书卷上,伸手抢了过去:“不舒服就应该歇着,怎么还要伤神看这些东西?医馆里不是有坐堂大夫吗?”
她将书卷放到桌面上,看见宇文墨展开写了一多半的药方,不由得微微一怔,久病成医,何况她一直跟着他在习医术,上面写着的方子是她这些年来一直在吃的药,细微处做了些改动。
他不知何时起了身站在她身后,身体微微前倾伸手拿走了桌上的药方:“还差几味药,等我添上,回头让青黛照着这个方子煎药,你以前吃的那个方子就不要用了。以后用这个。”
他说这话拿起了毛笔,在下面又添了几味药。他神情专注,挥笔沉稳,只是因为清减了许多,身上的棉袍有些大。柔软的袖口垂在桌面上,青色的缎袍像随意流动的一滩水。
夏满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难过,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先生,放着吧。你不舒服,应该先养好自己的身体。”她摸了摸自己覆着面罩的眼睛,“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他收了笔,待墨干将药方递给了青黛:“要坚持。若是半途而废,这些年的功夫岂不白费了?”
他伸手安慰的揉了揉她的头顶:“不是将玳瑁送回来?玳瑁呢?”
灼华掀开门帘,金老头将玳瑁抱了进来放在炕上,行了一礼离开。宇文墨上前,修长的手指抚摸过玳瑁而今蛛纹般的皮肤,微微皱起眉头。他的指尖亮起了符光,符文纹路应激亮起,玳瑁的身体一阵不规则的抽搐,随即嗤的发出一声闷响,又变得一动不动。
夏满满怀期望的看着他:“怎么样?”
“这些日子,先让青黛跟着你。”他收了手,“将玳瑁留在家里罢。”
她爱娇的抱住了他的腰,抬起小脸看着他:“先生最好了,谢谢先生!”
重骑兵经过时带起的震动,轰隆隆犹如雷鸣。天裕关的人们远远听见声响便四下躲避,惊恐的看着那些兵士如黑色的洪流一般从长街上席卷而过,三千人马在骠骑大将军陆威与御左营营长林骁的带领下直取天机殿,天机殿外的广场上,黑骑重甲纷纷散开,将整个天机殿围了个严严实实,□□如林般纷纷竖起,闪着寒芒的剑尖整齐的对着大殿正门。
“大人!”接到消息的司侍急急冲入大殿内,向着黄司殿行礼,“外面有重甲骑兵围殿!”
黄司殿放下了手里的刻刀,轻叹一口气:“知道了。”
他坐在大殿门口不远的地方,因为这里阳光正好可以晒进来,日头充足。这些年来他渐渐的也老了,眼神再比不上年轻的时候,如果不在日头下,很难看清那些细致的符文和阵纹。
他看着自己的手,曾经也是年轻充满生命力,强壮的手,如今手背的皮肤松弛,形如枯木。
世间最大的□□莫过于时间。
黄司殿起了身,细碎的木屑从他身上祥云四爪金龙的团绣上纷纷掉落,他如往日一般毫不在意的伸手掸了掸,阔步走向天机殿正门。
“司殿大人。”
见到黄司殿独自出殿,陆震东与林骁下马行礼。陆震东道:“我等奉圣上口谕,前来抓捕郭磊案涉案的四十人等,还请司殿大人行个方便。”
黄司殿笑了,开始是微笑,然后是嘲笑,转而是不可抑止的大笑。空旷的广场上,面对三千重兵□□他视之无物,整个大殿前只回荡着他一人的笑声。
不知道笑了多久,他才渐渐收了笑容,道:“六十一年前,当今圣上继位。先帝牵着他的手交到我的手上。”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我还记得那个孩子的手和那双眼睛,还有那一声司殿大人。”他看向陆震东和林骁,“就凭你们三千重骑与御林军,就妄想在天裕关里带走我天机殿的人?!”
陆震东和林骁神色一变,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整个天裕关都在天机殿的掌控下,在大辽,这是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的事情。
三千人马在这里又算的了什么?天机阵若开启,不过是瓮中捉鳖罢了。
陆震东脸色越发难看:“司殿大人……”
黄司殿道:“你们若有这个本事,就进天机殿拿人,若没有这个本事,就打哪儿来,给我滚回哪儿去!”
黄司殿言罢拂袖而去,天机殿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陆震东与林骁立在门外,却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
“大人。”林骁脸色也很难看,“我等如何复命?”
夜间气温骤降,西陵城废墟里没有退去的水都结成了坚冰,地面也结上了一层白霜,月光下泛着粼粼的白光。
这里是城西,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西凉河的大浪从这里打来,也从这里缓缓退去。如今城里的活人都集中到了城东,这里到处都是断垣残壁和死尸,四下里一片寂静。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冻土里露出的一只惨白的小手突然动了动。
冰层下翻起了妖异的红色光芒,表层的冰化成了水,四下里散开,坚硬如铁的土地重新变得松软,一个十六七的少女蠕动着从土里爬了出来。
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就像来自于冥界的恶灵,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层血红色光芒,这层光芒一直在明灭不定的燃烧着,烧光了她身上附着的脏物,也烧毁了她身上所有的衣衫。
红藏从冻土和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她虽然身无寸缕,看上去却一点也不诱人,相反很恐怖。她的半个身体都呈一种皮肉翻卷的焦黑,那是被西陵寺白光扫到时受的伤。
她在冰冷的冻土和冰层上坐了一会儿歇息了片刻,然后她扯下了身旁一具尸体的胳膊开始埋首进食。看上去漂亮小巧的嘴十分惊人,她不在乎尸体冻得和石头一样,皮肤,血肉,骨头都被她尽数嚼碎吃了下去。
约莫吃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吃饱了。她从好几具女尸身上扯下了衣物胡乱遮盖住自己。掩盖住了身体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凌乱的长发,略带苍白的脸颊,姣好的面貌让她看上去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红藏辨别了一下方向,从东方传来了鲜活血肉躯体的香气。她受了很重的伤,所以她现在很饿。她赤脚踩在冰面上,慢慢走向城东的灾民区。
灾民人数太多,朝廷人手有限,张大人和西陵寺的僧人们顾不上所有的人,身强力壮的灾民们抢占了最好的地方,那些老弱病残的,就被挤到了灾民区的边缘。
哪儿都有恶棍流氓,即使成了灾民也一样。
几个平日里就在城里四处为恶的恶棍领了朝廷下发的食物。那些粥比水还清,一个瓷碗里只有见底的几粒米,吃了这样的稀粥后非但没有填饱肚子,反而觉得腹中饥火更重。
在刘二的撺掇下,赵全,杨辊和周瘸子避开了朝廷官兵的视线,摸到了灾民区的外面,去抢那些无力和他们反抗的难民们的食物。
“呸!”赵全从一个破烂的帐篷里钻了出来,摔碎了手中抢来的瓷碗,“他妈的我还以为有什么金贵物件,害的老子杀了人,原来就半个破馒头。”
他嘴里骂着手上不停,三两下就将那馒头吃下了肚子。杨辊看了看四周围,对赵全道:“赵老大,要不咱走吧。北上或者南下都行,总比困在这个破地方强。西陵城算是毁了,咱没必要在这里困死。上哪儿寻不到点吃喝?”
“南下吧。”周瘸子道,“北上太冷。咱哥几个别没走到,冻死在半路上。”
刘二呸呸了两声:“你他妈的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哥几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懂不懂?”
几人正说着话,黑夜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赵全刚杀了人,身上血气正重,警觉的回头:“谁?”
黑暗中,一个十六七的美丽少女慢慢走到众人面前。她虽衣衫破烂,却依然难掩她身上的绝代风华。几个流氓看直了眼睛,只觉一股火直冲向小腹。刘二咽了口口水道:“妈的,老子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小娘子!”
赵全狞笑一声:“既然见到了。这小娘子就是哥几个的了。”
其余人等纷纷回过神来,这荒郊野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丽少女,遇到了他们是什么结局还用问么?顿时人人都激动了起来,狞笑着散开向她靠近。
红藏看着眼前不怀好意的靠近的几人,视线落到了最前方的赵全身上。他的身上血气最为沸腾。她漂亮的眼睛看了眼他的身后,一个冤魂正死死的骑在他的脖子上用手牢牢的掐着他,可笑他尚不自知。
不过都无所谓了。人也好,冤魂也好,对她而言,都是食物。
红藏身形微动,瞬间化作一道红光向着众人扑了上去。
宇文墨放下手里的书,低头看向身旁偎着他已经睡着的夏满。
她洗过澡换了家居的宽松长袍,长长的头发放下来在脑后梳了个独辫。她赖在他身边不肯走,他看书,她就偎着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他抚平她脸颊边的碎发,小心的将她抱起走向她的院子。外面天冷,他用自己的大氅包住了她。也许是从屋里出来感觉到了外面的寒气,她动了动,往他怀里更深的地方偎了偎,小手缩成一团抵在他的胸口。
那股温暖,就像一把温柔而又锋利的刀,寒光闪闪的刃尖就颤巍巍的抵在他的心脏上一样。
他进了内室,将她放到榻上。青黛早已暖好了被窝,屋子里也烧好了地龙,很温暖。可她依然不愿意离开他的怀抱,嘴里无意识的不知道呢喃着些什么,小腿一抬,缠到了他的腰间,像个八爪鱼一样牢牢的依附在他身上。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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