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医院,和那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惨白的灯光,人影摇晃匆忙。滚轮和地面摩擦声,身边惊悸不已的哭声。
“砰——”
手术室的门被关上。
老太太像突然被抽空了,此时脱力般歪斜着身体往旁边倒去。温粥连忙抓住她,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让人靠在自己肩上。
祖孙俩一同在长椅上坐下。
温粥缓而重地喘息着,眼眸微阖。手中握着的干瘦腕子一直在颤抖,嘶哑脆弱的哭声逐渐响起,一下,又一下。
让人钻心地疼。
温粥把老太太扶起来,轻轻擦去老人眼底的湿热,无声看着她。
老太太眼神一晃,神情变得苍凉,唇微微翕动。
“都是命啊……都是命……”
温粥嘴唇咬得发白,用力摇头。
护士拿着抢救通知单过来让家属签字。
温粥走过去,满头都是冷汗,她拿着笔的手指一直在抖,纸面上的字也模糊不清。
她紧咬下唇,站在那许久都没动。
直到护士轻声提醒,温粥才略略回神。而就在笔尖快要触到纸面的那一刻,笔被一直苍老瘦弱的手稳稳握住,抽出。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轻轻闭了下眼。
无声示意:孩子,姥姥来。
签完字,温粥忍着泪扶姥姥回去。
老太太坐下,头靠向后面的墙,眼睛半合起来。就这么顿了几分钟,她看向手术室亮着的灯,又回头看温粥,长长叹出一口气。
无力而沧桑。
似世间最沉重的叹息。
温粥心里钝钝地痛,眼前恍惚一片,光影交错在一起,似乎回到了晚上的梦境里一般。
“粥粥,听姥姥说。”老太太缓缓开口,“姥姥卧房里左侧最里面的小柜子,放着两套房子的房产证。还有这两年给你妈看病后留下的存款,统共四张卡全放在那,密码是你姥爷的生日……”
老人家俨然是嘱咐后事的语气,温粥心尖一抖,霎时哭出来:“姥姥……”
老太太止住她,继续道:“姥姥岁数大了,总有那一天的。你妈妈……就是苦了你这孩子。听姥姥的话,回去收好那些……”
从温粥妈妈突发心梗抢救后成植物人到现在,已经两年了。这两年里,就为那勉强吊着的一口气,把人一次次送进抢救室。
世间最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更何况老太太身子骨一直不好,受了那么多打击,这两年也是将将维持。就是舍不下这个孙女……
她才二十岁啊。
这么小的女孩儿,还没嫁人,她怎么舍得就这样丢下她。
天逐渐亮了,熹微的晨光从窗口透进来。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
温粥一夜没合眼,老太太正在她怀里沉睡着。医生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狠狠攥着拳,不敢过去问结果。
雪白的推床从后面推出来。
上面……
一片洁白。
她眼前一黑,意识全失。
温粥缓缓睁开眼睛,漫天的霞光涌入眼睛。
在B城的冬天,很少见到这样绚丽的晚霞。红色、橘色、紫色,交织重叠在一起,云层静静的,天空漂亮得像一副画卷。
她怔怔看了很久,一动不动。
直到天尽头的最后一丝光芒也褪去。
许琴兰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真正和许家亲近的并人不多,温粥和姥姥也不是喜欢大肆操办的性子,更受不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来眼前哭着劝自己“节哀顺变”。
人走了,那就让她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离开。
姥姥大受打击,从那天知道女儿的死讯后便卧病不起。几个要好的亲戚帮衬着办完了葬礼后便离开了,许家老宅就只剩下温粥和生病的姥姥。天愈发寒冷,人少宅子里就更显得寂寞冷清。
温粥不想就这样离开,便向学校申请延长了假期,一直留在B城。姥姥是心病,她学着熬中药帮她调理身体。
葬礼后第二天,温粥回原来和母亲住的地方为她整理最后的遗物。
昨夜才落了雪,路面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街道两旁都是积雪。天地白茫,雪融无声。
这两年B城发展很快,附近这一整片街区已经划入了拆迁范围。也就是说很快,她和母亲曾经共同生活的地方也要消失了。
温粥吸了吸鼻子,把半边脸都藏进围巾里,快步朝不远处老旧的居民楼走去。
生满铁锈的绿漆铁门歪在一旁,楼道的声控灯也早坏了,灰尘厚厚一层,一路走进去阴冷又死寂。
颇有几分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的感觉。
温粥忍不住又红了眼眶,不由加紧脚步。
上楼、转弯,她突然停下来,眸光凝在不远处。
靠在门边墙上不知等了多久的人这时似有感应,缓缓抬起头,漆黑清冷的眸攫住她。
温粥喉间一哽,垂眸舔了下唇,缓步走上楼梯。
他一直紧盯着她,眸光凶狠沉默。
三步,两步,一步……
她停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门,才再次迎上他的眼睛,哑声道:“先进来吧。”
祁慕未动,只是扯住她的手,“你才回来?”
温粥摇摇头,“外面冷,进屋再说。”
他笑,淡淡的样子,“那天,我在机场等到天亮。”
零下五度的天,他等了足足十二个小时。
日落又日出,却没等到她。
温粥像被什么刺到一样,长睫轻颤,好半天才说:“抱歉,那天是我忘记了。”
“电话也不接,恩?温粥,不想来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用不着这样的。这么多年我逼过你吗?恩?跟我说一声‘不来了’就这么难吗?”他眯起眼,语气轻柔却危险,手上愈发用力。
温粥抿了下唇,从兜里拿出手机翻开通话记录给他看,微红的眸,眼底闪着轻薄的水光。
“你自己看,我打过电话的。你没接而已。”
事实上温粥醒来后稍一缓过神来便想起自己错过了和祁慕的约定,连忙翻出自动关机不知多久的手机充上电给他回拨过去,却一直不通。紧接着又发了信息。
她以为他该知道的。
祁慕舔了下唇角,扫一眼屏幕,忽而轻缓地笑起来,“你自己看,你打的是谁的电话,发的信息又去了哪。”
温粥一僵,猛地意识到什么,愣愣地看着他的脸。
“我根本收不到。”他止住笑,黑眸微暗。
是了……
温粥垮下肩膀,他半月前换了号码,她一直犯懒没有修改。不想一时情急心慌意乱竟然连打错了电话都不自知……温粥苦笑起来,可她能怎么样呢?这几天,母亲离开,姥姥病倒,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她根本分不出心思去注意他。
温粥藏起那些情绪,闭了闭眼,低声对他道:“对不起,我……总之,帮我跟祁爷爷说声抱歉。”
话音刚落,腕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她疼得蹙起眉,却跌进他沉黑的眼里。
“那我呢?”他抬起她的下巴,沉声:“我就活该等你那么久后连个解释都得不到?”
温粥没答,只是眼神晃得厉害。
空气静了足有半分钟,祁慕松开她,整个人无力地往后靠,眼里蓦地掺入一丝灰败。
他声音极轻,问道:“就像两年前那样,是吗?”
温粥猛地一颤,压抑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祁慕还在继续,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消沉和颓废。
“一次,两次……我就像个你随时可以一声不吭就丢掉的东西。是我错了吗?是因为我对你那么好,才让你觉得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被原谅,是吗?温粥,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彼此心里最深的那道裂痕,心像被什么狠狠揪住,带出大片血肉,连呼吸都疼,指尖也疼得蜷缩起来。
“温粥,我太了解你了。”他眯起眼。
“每次你遇到什么事,第一反应从来不是找我,而是想方设法自己解决。刚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这样,高考那次你也这样……我是不是从来就不值得你信任,恩?”
“那我们在一起还有意义吗?”
祁慕越说心越疼,到最后却低笑了出来,眼底尽是涩然:“四年了,我也很累。”
她有世上最坚硬牢固的壳,偶尔害羞或者情深的时候会怯怯地把柔软的内心展示给他。可更多时候,遇到痛,受了伤,她就只会藏起来,藏得更深,藏到最深。
他努力了四年,才发现自己仍然打不开她。
而最让祁慕痛的是,他如此气她,怨她,甚至恨她。
却舍不得离开她。
温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啜泣起来,细白的指伸出去紧紧揪住他大衣的一角。
“不是……不是这样的……”
“那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没有声音,一片寂静。
温粥攥紧他的衣角,闭了下泛着血丝的眼睛,才嘶哑着嗓音说道:“你先陪我进来……算我求你。”
祁慕跟在温粥身后走进去。
房子不大,没有人住依旧打扫得很干净。
温粥走进母亲的卧室,泪意一阵阵涌上来,堵得她喉咙生疼。温粥勉强抑住,红着眼走到衣柜前,打开的瞬间,熟悉的淡香钻入鼻尖。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味道。
她眼眶一热,泪水瞬间跌落。
温粥颤着指尖抚上挂在里面的一件毛衣,嘴唇发白,眼睛红得吓人。祁慕终于意识到什么,脸色霎时也白了。
他从后面握住她冷得像冰块一样的小手,紧紧握住,十指相缠,像在害怕什么。
温粥抹去脸上的冰凉,缓声道:“祁慕,你不明白吗?如果那年我没有瞒着你,没有消失一个月……你会就这样去P大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