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未曾跟郁公子道谢。
这是前日,沈曼所说的引起了危兰怀疑的一句话。
沈曼的的确确未能来得及与郁无言道谢。
这是她的心结。
当晚郁无言进了她房间,与她独处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劝她尽快离开此地。她沉默地看了眼前的恩人好一会儿,见他脸上双颊渐渐浮现出的那一种病态苍白,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而她不走,郁无言也不能绑了她走。
两人就这般僵持了片晌。
窗外冷月流光,无声无息,直到他们同时听到门外走廊陡然有人大叫:
“着火了!”
郁无言双眉一皱,极快地冲出了房间。
大火不知究竟是从何处燃起,带着滚滚的浓烟,迅速蔓延,空气里逐渐生起灼热之感。在织梦楼里的大部分人,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歌女乐妓,一见如此大火,都吓得手脚发抖,只顾疯狂尖叫着往外逃离,有人不小心撞倒灯烛,以致火势更加凶猛,更难收拾。
没有逃的只有两个人:
——郁无言。
他要救火,更要救人。
——沈曼。
既然前者未走,她再害怕,也不能跑。
这般厉害的大火,这么多仍在火海里的人,仅靠郁无言一个人来救,绝不容易。刚将一位在拥挤中跌倒昏迷的姑娘拦腰抱起,直接从楼上窗户跳到大街之上,将那姑娘拜托给路人照顾,再一跃而起,又从街面掠到楼上——这几个在往日对于郁无言来说极其轻松平常的动作,却在此刻牵动了他的内伤,他不由得咳嗽了好几声。
在火烟中咳嗽了好几声。
烟气吸进了他的肺部,让他越发感觉到窒息,他不禁低声自语了一句:“怎么还没来?”回首见沈曼竟还在原地待着,甚至想要上前来扶他一把,他便又骂了一句:“你怎么还不走?”
一截房梁霍地在火中落下,“砰”的一声落到他们中间。郁无言正要跨过熊熊燃烧的横木,穿过仿佛赤龙飞舞的烈火,将沈曼救走,忽听一楼大堂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主动走进织梦楼?
他侧首向楼下望去。
不止一个人。
是十来个身着劲装、腰佩刀剑的年轻人,同时间进入火海,旋即往四周分散,有的往左,有的往右,有的直接往楼上走,身法迅速,见人就救,越烧越大的火竟根本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
郁无言忽然地笑了。
那是一种格外欢喜欢愉的笑,从他眼里透出来,随而只见前方有三人施展轻功在火烟中飞掠,似乎立刻就要飞来此地。
他一转身,道:“马上就有人来救你。我懒得见他们。”
话落,他又一咳,人则眨眼不见。
这就是沈曼最后一次见到郁无言的全部过程。
这一段回忆,她当然极为详细地叙述。
危兰听罢,略一思索道:“郁师兄最后不是走了吗?”
沈曼摇首道:“他没走。我亲眼看见,他去的方向是楼上。楼上还有人,我猜他应该还是去救人。”
危兰道:“那你……”
沈曼道:“我吗……我的确很快被人救了,救我的人也是侠道盟里的弟子。我心中虽还担心着郁公子,但也知晓我继续留在这儿也帮不了什么忙,只得跟着那人离开醉红坊。谁知途中突遇好几截房梁横木从楼顶掉落。那人原本拉着我手臂,危急之下立刻松开,避到一旁,而我则被横木砸中,晕了过去。之后发生的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我醒来后,才听人说,幸好恰在我晕过去之时,又有几名侠道盟弟子路过,他们一起救了我出去。我是幸运的,可郁公子他……”
正是那几截房梁横木,不但砸中了沈曼的头,将她砸到昏迷;也砸中了沈曼的脸,让她从此毁容。
可谓是相当不幸。
然而最令她伤心难过的,仍是郁无言的死。
现场里又陷入片刻的安静,连窗外吹过的风也轻得毫无声息,几片风中落叶慢悠悠落到她们右手边的桌上,而小蛇“弓弦”早已从方灵轻的右臂爬到了左肩。
他们的对话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到现在才算双方都彻底把自己所知道的事给叙述完毕。
危兰忽地道了声:“轻轻。”
方灵轻道:“嗯?”
危兰缓缓起身,方灵轻见状猜测她还有话要跟自己说,遂也跟着站起,跟她走到了一旁。
雅间的空间并不算太大,屋中的布置自也不算多。一张桌,几把椅,以及一扇绘着青绿山水的屏风。两人到了屏风的另一边便停下,只听危兰低声道:
“我可以问一问你,这几日都住在庐州什么地方吗?”
从前夜她们两人相识起,连续这两天的清晨,皆是方灵轻亲自来寻危兰。至于方灵轻自己的住处,她始终未告诉任何人。毕竟是在侠道盟的地盘,造极峰的人轻易暴露了自己的居住地点,实在太过危险——危兰明白这点,因此之前她也一直不曾打听过此事。
此刻她却问了。
必有特殊原因。
方灵轻想了想道:“你担心阙淮湖知道自己中计之后,会派人在城中大肆搜捕姚宽和沈曼的下落,他们住客栈不安全,所以你想让他们住在我那里去?”
危兰道:“你也可以不答应。”
方灵轻道:“你为什么不带他们去郁家住?”
危兰道:“我还没有想好,究竟要不要把‘折剑行动’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她脸上的神情隐约地露出了几分罕见的彷徨。
从昨晚到如今,她的脑子一直有些乱。
方灵轻道:“我是不想答应。”
危兰道:“好,我另想办法。”
这话说得很是平和,她的确完全没有强求对方必须答应自己的意思。只是话落以后,她依然伫立原地,端详了方灵轻一会儿,并未打算移步。
方灵轻笑道:“兰姐姐,你还要问我什么吗?”
危兰道:“我有些奇怪。”
方灵轻道:“奇怪?”
危兰道:“你好像很不喜欢姚宽和沈曼?”
方灵轻倚在了那面屏风上,笑道:“我有必要喜欢他们吗?”
危兰道:“当然没有。所以我有些奇怪,你为什么对我很好?”
换句话说,她只是好奇方灵轻选择朋友的标准。
方灵轻道:“我好像早就对你说过了啊,不管是谁,只要对我好的,就是我心里的好人,我就对她也好。”
危兰道:“我自然记得你说过的话。不过……刚刚在醉红坊,姚宽一开始也准备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们,这不算对我们好吗?”
方灵轻道:“可最后,并不是他们救了我们,而是我们想出办法救了他们。”她说到这儿,停顿微时,一边摸着肩上小蛇的尾巴,一边接着道:“其实我也很奇怪。”
危兰笑道:“你奇怪什么?”
方灵轻道:“奇怪他们两个人,明明一个武功那么差,一个甚至不会武功,连脑子也都不怎么聪明,干嘛还动不动就想着帮别人、救别人——他们做得到吗?”
她既不能理解这种人。
也不太能看得起这种人。
其实,前夜里危兰虽是假装落入她手,但最初穴道受制却是不假。她询问危兰冒此危险,难道只是为了看一看常三步是不是真的凶手?危兰则道目的有二,其中之一便是想要套话套出雪融膏可在她的身上——她那时就无法理解危兰的做法。
然而危兰的武功智谋均不比她差。
她就不会瞧不起危兰。
危兰沉吟道:“我不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但对我而言,这世上本来有很多事情都是很难的,但不去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自己真的做不到呢?”
方灵轻道:“有些事,可以试。有些事,只有千分之一的成功机会,若真做到了还好,若做不到,恐怕就会付出自己的性命——这值吗?”
危兰道:“值与不值,不在别人怎么看,只在自己怎么想。如果觉得有些东西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那无论付出什么当然都一定要去做,因为不做就不会甘心、不会快乐。但如果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这也是人之常情的想法,那就不做好了。”
她稍稍侧首,透过屏风去看另一边姚宽与沈曼模糊的影子,再轻声续道:“姚公子和沈姑娘做事的方法确实很欠考虑,但我想,他们会觉得很值。”
这些话,这些属于她内心的想法,都是在方灵轻询问了她以后,她才回答。而平时若方灵轻不问,她也不会说。
她只要知道方灵轻从前从来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杀害无辜。
她就没有必要干涉她这位新朋友平日里的行事作风。
没有必要强迫这位新朋友接受自己的思想。
方灵轻默然一阵,继续靠着这面绘着山水的屏风,阖了会儿眼,脑海中的声音极是嘈杂——是她父亲与母亲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一言又是一语地告诉她:
——只有我的话最正确。
——你必须要听我的话。
方灵轻很头痛,每每到了这个时候都很头痛。如果自己可以分裂成两个人便好了,一个自己只听父亲的话,另一个自己只听母亲的话。可她晓得,即便她这个幻想能够成真,她的心里恐怕依然不会对父亲和母亲的话都完全服气。尤其是母亲曾说过,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怎么会?
——这世上怎么会有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她犹记得,那一天她仰着头,问出这句话。
不出意料挨了一顿骂。
唯有危兰在如今告诉她:
——她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的想法。
她的头好像没那么痛了。
危兰见方灵轻此时神色复杂,有些担忧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你怎么了?”
这四个字的语气恍若青山里的一汪清泉,洗净了她的烦躁,终于让她从回忆里抽离,她睁开眼睛,扬起眉,也展了颜。
然后,她笑道:“我对你很好,也不仅仅是因为你对我好。”
危兰微微笑了笑道:“还因为什么?”
方灵轻道:“因为你的话好像都还有点道理,而且从来不逼我一定得听你的。好吧,就冲你的面子,我可以暂时让姚宽和沈曼住在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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