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这位前内阁首辅交谈了近半个小时,朱由检不得不承认,这位前首辅在学识上果然是有着过人之处的。
在近半个小时的谈话中,他总是能让崇祯保持着聊天的兴趣,即便是两人谈的都是一些和国事无关的话题。
而冯铨的气度也保持的很好,即便是朱由检谈及书画和文学上常常出错,他也不会当面指正皇帝的错误,而是小心的把话题带到其他方面上去。
有这么一个处处维护自己名誉的臣子,朱由检大约是明白了,为什么皇帝都喜欢奸臣了。
不过他也明白了过来,想要让这位冯阁老主动提出正事,恐怕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朱由检放弃了同冯铨闲扯下去的念头,他单刀直入的对着冯铨说道:“冯学士之前向朕上疏,赞同耕者有其田的国策,还愿意向朝廷贡献出3000亩良田,分给无地流民耕种。
冯学士虽然在乡间休养,但是依然关心国事,不忘为朕分忧的态度,朕觉得实在是臣子的楷模。如果天下臣子都像冯先生一样,我大明的国事还有什么可让朕担心的。
朕今日传召冯学士而来,正是想要问政于学士,不知道学士对于现在顺天府推行的,耕者有其田政策的方式有什么看法?而学士对于推行耕者有其田政策,还有没有更好的主意?”
对于皇帝的询问,冯铨心中大为振奋。虽然他年少得志,19岁就入仕做了翰林,但是因为父亲的事,被一干东林党人羞辱,使得他对于权力有着一种迫切的渴望。
冯铨的父亲冯盛明任蓟辽兵备道时。后金刚好攻陷了辽阳,冯盛明身处危地,便告病乞休。被熊廷弼治罪,下狱。而他亦被劾归原籍。
在那个时候,冯家一度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虽然冯家是地方上的大族,但是失去了权力的保护之后,冯家的富饶反而成为了别人眼中的猎物。
冯铨先是求助于东林党人,但是东林党人看不上临阵脱逃的冯盛明,也看不起行事过于柔媚的冯铨。特别是玩弄过他的东林党人缪昌期,更是公然在众人面前羞辱了他。
冯铨最后求助于魏忠贤,魏忠贤正好需要朝中的支持者,因此恢复了冯铨的官职,释放了冯盛明。
冯铨阿附魏忠贤之后,终于青云直上,短短几年内就做到了内阁首辅。并借助魏忠贤的权势,顺便对一干翰林院的东林党人报了仇。
不过因为他同崔呈秀不合,且在缪昌期的死亡中大有关系,因此惹得替他背了黑锅的魏忠贤不满,把他赶回了乡下去了。
虽然魏忠贤把他从朝中驱逐了出去,但是冯铨自己知道,他同东林党之间的恩怨已经很难化解了。
就算他还同不少东林党人保持着私人的情谊,但是在政治上却休想得到这些党人的公开帮助。
因此,冯铨一直没有背弃魏忠贤,不时的向魏忠贤表现自己的忠心,希望能够得到魏忠贤的谅解,重新回到朝堂上去。
他的这种复官愿望,被天启皇帝的突然去世所击碎了。学识丰富的他,自然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他立刻收起了对于魏忠贤的效忠之情,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崇祯登基之后的表现。他这时想的已经不是要复官,而是不要被魏忠贤的关系所牵连了。
不过当魏忠贤被发落到凤阳守陵,崔呈秀只是丁忧回乡,朝中依然保持着平静的结局后。冯铨原本想要躲在家乡避过政治清算的心思又变了,毕竟他现在才30出头而已。
作为一个30岁就进入了内阁,还担任了首辅的人。现在却让他待在乡下做一个土地主,就算他平日里念佛修养性情,也压不下那股充盈在心里的空虚感觉。
于是乎蠢蠢欲动的冯铨终于联络上了曾经交好的许显纯,又不敢寂寞的上疏支持崇祯的耕者有其田政策,希望能够借此返回朝中。
今天皇帝的召见问话,使得冯铨意识到,他的冒险上疏并没有白费。而能不能获得皇帝的赏识,关键就在于他该如何回答崇祯的问题。
之前谈话中,一直都表现的风轻云淡的冯铨,此刻却因为心里的患得患失,而沉默了许久。
崇祯并没有去催促他,只是向后靠在了椅背上,饶有兴趣的等着这位前首辅会发表出什么样的言论来。
刚刚同许显纯的交谈中,朱由检得到了一些不太乐观的情报。同京畿西北、北部地区的顺义、昌平、密云、平谷、三河几县不同,京畿以南、以东的各县卫所数量不多,且土地也较为贫瘠,所以权贵势要占地较少,因此军民、士民之间的矛盾也较少。
而京畿西南地区虽然土地肥沃,但是当地的士绅势力却远超于其他地区,朝中勋贵势要也没能占据多少土地。且因为土地肥沃的关系,这里的百姓生活还过的不错,并不愿意同士绅们闹翻。
至于京畿更南方的保定一带,则大部分都是英国公府的田产,因为皇帝的命令,许显纯更是避开了这一片区域。
而通州以东的滨海平原地带,除了天津卫及少数几个县治外,大部分土地都是被抛弃的荒原地区。不是说这些地方一点都不能耕种,而是耕种后的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根本无法养活人。
如此一来,想要仿照顺义的方式,强行推行耕者有其田和村社制度,也不会得到多少百姓的支持。反而会让京畿仅有的一片产粮区陷入混乱,这显然不符合朝廷的利益。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朱由检才发现为什么分田地要同打土豪联系在一起。
分田地只能获得受益者的好感,但是打土豪却能获得一个坚定的追随者群体。
大多数人不会因为对某人或是某些政策存在好感,而支持某个团体。但是他们却会因为共同的敌人,而围绕在领导者的身边,这是人类抱团取暖的天性所决定的。
能够迫使勋贵、士绅拿出一些田地出来,收取乡村的公共土地分给无地贫民,这已经是朱由检腾挪周转的极限了。
至于打土豪这种口号,朱由检也只能在脑子里喊喊而已。毕竟现在,他才是大明最大的土豪,封建王朝地主阶层的总头子。
他要是喊出这种口号,估计连东林党人都要放下同福王之间的恩怨,联合起来奉天靖难了。
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只能考虑暂时收手,先保住顺义一县的土地改制成果了。
不过即便是他准备暂时停止激进的土地改革政策,也不打算就怎么灰溜溜的偃旗息鼓。于是,他便想听听,京畿附近土地众多的士绅领袖,前内阁首辅冯铨究竟是怎么想的。
冯铨思考了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臣以为,耕者有其田之策固然是医治大明现状的一剂良药,但是如果按照顺义县这种过于激烈的土地改变政策,恐怕大明沉疴未去,而乡间礼仪已经尽废。
陛下治国当以尊崇礼制为先,上下尊卑名分既定,则伦理纲常自然秩序井然。社会秩序稳定了,士农工商四民就能各安其位,各守其业。四民不乱,则天下不乱;天下不乱,则大明自然江山永固。
北方土地贫瘠,产出远较南方为少。南方三亩大约能养活一人,而北方之田就要倍之。
且北方田地多为旱地,水浇地数量极少。北方田地多为看天吃饭,少雨则旱,多雨则涝。因此北方之民少有积蓄,若是想要安定地方,遇灾年而不起民变,则必要当地士绅出面组织赈灾或是兴办水利不可。
也正因为士绅是安定地方的支柱,因此凡是本地之民都往往依附于当地士绅而活。若是乡民之间有所争执,大多数人不是上衙门争讼,而是请求他们所依附的士绅进行裁判。
如果按照顺义县那种土地改制的做法,地方士绅的力量一扫而空,若是地方上有什么三灾二害,谁为陛下安抚民众,消除民变的隐患呢?”
冯铨述说自己的想法时,也一直在观察着崇祯的神情,看着崇祯并无什么不满的神色,他才大着胆子继续劝说着皇帝。
不过当他发觉自己述说士绅在地方上的重要性时,崇祯皱着眉头似乎并不怎么认同,他赶紧又补充道:“…自然,地方士绅并不都是遵纪守法,谦以待人的道德君子。也有一些欺压良民,无故侵夺民田的土豪劣绅。不过陛下终不能,因为几颗杂草把整块田地的庄稼都拔除掉…”
听完了冯铨的想法之后,朱由检沉思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冯学士说的也不无道理,《资治通鉴》里也说过: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顺义县的土地改革既然已经完成到这种程度了,朕也就不打算再退回去了,即便是作为一个试验区或是参照物,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当然,其他各县的土地改革可以暂时停下来,不必急着按照顺义县的模式去做,也可以试试其他模式。
不过朕认为,我大明的土地就这么多,而生口却是年年都在繁衍。如果让少数人占有了大部分土地,那么剩下的大多数人要怎么办?
如果朝廷不能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那么就不能指望四民各守其位的安稳生活。百姓总是要为自己寻找活路的,你不能指望他们坐在家中乖乖的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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