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晓寻看着怀中人安然进入了睡眠，妖精长而卷的睫毛抖了抖，手指蜷曲着在那张安逸的脸上流连了一会儿，这才抬了头。
两人身遭泛着幽幽蓝色光芒的结界已经消失不见了，映入程晓寻眼睛之中的是险险堪得一片狼藉的苏府。
程晓寻面如死人，平静到看不出半丝生机，火红的眸子里像是燃烧着生命的最后火焰，奄奄一息。然而眼中的憎恨愤怒和不甘一闪而过，虽是一瞬，却也吓人——他在怒为什么这里没有被彻底摧毁，在恨为什么那些碍事的人还在这里。倘若不是那匹狼，这里、这个人，自己早就毁之殆尽了！
辰乾漆黑的眼珠也静静地看着面前跪在地上，怀中紧紧揽着二爷的树妖。一只手紧紧握着拔地而出，闪着银光的锁链，另一只手伸出去，牢牢地挡在了苏祁羽和苏子澄的身前。
“哥、大哥！你没事儿吧？！刚才好险！吓死我了！”苏子澄脸色有些白，微微仰头看着苏祁羽，口中有些干燥地紧张道。
“无碍。”苏祁羽同样面色灰白不是很好看，却还是沉着嗓子安慰了一句。使劲儿闭了闭眼睛，强定了定心神，侧身转向院子中央的程晓寻，厉声道，“孽畜！把你的脏手从他身上拿开！”
“……”苏子澄的眼睛不自然地挤了挤，也不知道是因为孽畜这两个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一细小的动作被辰乾注意到了，辰乾不动声色地拉住了苏子澄的手，背朝着苏子澄，手中用力，悄悄地捏了捏。苏子澄受了力，嘴角翘了翘，用力地回捏了一下。两个人这才互相放了开。
苏子澄学着大哥的语气，向着院中人大声喊道，“你个死树妖！把我二哥哥放下！”
程晓寻置若罔闻，抱着沉睡的苏渐离缓缓站了起来，懒懒抬了抬眼皮，看到苏府西北侧房完好无损，在一片将倒不倒的灰蒙蒙屋宅之中尤其明显。转着眼珠看了看苏子澄和他身前的辰乾，直勾勾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低了头，落了眼睫在苏渐离白皙的脸上。
苏祁羽身体忽然僵硬，下意识地把弟弟拉到了自己身后。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妖精孽畜向这边投来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在在一片死气沉沉之中，看到了几分羡慕与渴望。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院中央突然传来一阵炸裂声，数百千朵红色海棠花在妖精刚刚站着的地方凭空绽开，又随着风飘散四方，飘散出了漫天花雨，飘散出了风雨后的暖暖阳光。
苏祁羽回过神来的时候，辰乾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三弟在他面前有些局促地站着，低着眉眼，也不敢看着自己，“……哥！我、我去看看爹娘，你不要担心，刚刚阿乾他护住了苏府的地基，房屋可能有些毁损，但是咱们家的……”
后面的话，苏祁羽没有听见，他的视线飘忽到了三弟耳鬓那朵红色的海棠花，那么稚嫩，那么灿烂，而花的主人却仿佛完全不知情。
是谁在刚刚的花雨中采下来，又悄悄插上去的嘛？
……
一座弥漫着紫黑色妖雾的山上，突然亮起了一盏昏黄色的小灯，自己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身上的光芒也愈来愈亮。离近了看，原来是一个胖乎乎的，像个大白萝卜似的小灯妖精。妖精灯晃了晃身子，凭空变出了两个短短胖胖的小胳膊，又晃了晃身子，伸出来了两条同样又短又胖的小腿儿。
两只黑黢黢的大眼睛在萝卜头上眨巴眨巴地睁了开来，滴溜溜地转了两转之后，一声清脆稚嫩的声响响了起来——
“大王、大王！是大王回来啦！”
瞬间，像是投入湖中的石子晕开的涟漪一般，以这个亮起来的小灯妖精为中心，昏昏的黄色慢慢扩散开来，愈渐愈亮，整座山都点起了温暖的黄色，伴随着精灵们欢快的低声浅唱——
“大王回来啦——！大王回来啦——！”
整座山的小灯妖精们全部醒了过来，温暖的光亮照醒了神奇的植物，也照醒了山中栖息的妖精们。绿色的藤蔓缓缓伸展开自己的躯体，各色小花儿朝着月亮绽开了灿烂的笑脸；狐脸儿懒懒地睁开了妖孽的双眼，精明地转了转绿色的眼珠；黄头发的狮子怪扛着自己的大锤头气势汹汹地走出了山洞准备迎接归来的君上；山羊精从书卷中抬起了头，暮气沧沧地拄着拐杖出了门洞，一盏妖精灯兀自挂在老人的拐杖上给他照亮前进的道路。
突然，漫山的妖精灯像是找到了同一个归宿似的，朝着同一个方向拥挤了过去。待得千万灯光将要挤到一起的时候，又突然变得像是受了指挥一般，井然有序。千百只妖精乖巧地排成了两条笔直的线，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顶，献出了一条宽阔通天的光明大道。山脚山顶各涌进了千百盏小灯，一只罗一只，一只爬一只的，竟生生造出了两个高耸气势、金光闪闪的迎客大门。
又涌来了千万只黑色的小绒球，蹦蹦跳跳地进了大道之内，又乖巧地匍匐在地，只为给来人铺出一条柔软的黑色绒毯，为来人将那崎岖的山路从生命中永远隔开。
洞穴中的各类妖精都赶到了灯火通明的地方，安静地守在道路两旁，摒着呼吸，翘首祈盼。
一个黑色高大的身影从金色的迎客大门中像是通过了什么结界一般地凭空出现，怀中还稳稳地抱着一个人，身影清瘦。
霎时间，千万只小灯妖精的灯光亮到了极致，道路旁千万只妖精齐齐俯首下跪，口中低呼——
“君上——”
程晓寻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暗自把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一些，低着眼看了看苏渐离沉睡的脸颊，加快了脚步。
待得到了山顶的竹屋中，程晓寻走到竹床旁边，将苏渐离轻轻地放到了床上，给他整了整衣服后，便在床边跪了下来。
妖精纤细修长的手指在苏渐离脸上轻轻滑动，顺着苏渐离的侧脸，勾画出了属于他的弧度。从鼻尖儿滑动，又擦过了侧脸，最后停在了尖尖的下巴处。冰凉的手指摩挲流连了片刻，妖精高大的身躯欺压上前，俯身低头，三分力气地吻住了苏渐离失了血色的唇。
片刻后，妖精退了身，重新老实地跪在了床边。捉住了苏渐离的手腕，轻柔地拉过来，抬起手，让那只无意识的手贴到自己的额头上。妖精闭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以肌肤之亲，在给沉睡的人输送自己的力量。
其实这个时候大抵应该是说些什么来动动情的，可是妖精只是跪在床边，用力地握了心上人的手，轻闭双眼，暗暗地输送着自己那尘封百年、绝望的情意。
“我说你这红线断了系，系了断的，可什么时候有个完啊？你自己看看你把这线都弄成什么样子了？我说文清四皇子，这破破烂烂的线，我可没法儿救。”一声带了五六分揶揄口吻的清爽嗓音在妖精身后响起。
妖精放了苏渐离纤细的手，只牢牢握在手心里，带了警惕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两个挺直的身影站在了门口。
只不过一个雍容富贵，一个天涯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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