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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进退(二)(1 / 1)

陕西巡抚孙传庭在四月间受命暂时接任五省军务总理。但是他当下正忙于处理安稳内部诸事,抽不开手照拂到彤云密布的陕南,所以这个消息对于赵营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赵营目前的重心,全都聚焦于两点,一点在于西面虎视的三边总督洪承畴,另一点则在于不日即将出川的四川总兵侯良柱。

无论是对付洪承畴还是侯良柱,赵当世都不愿意看到赵营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两线作战终究是自取灭亡之道,当在此二者中择一优先对付。最后与众军将商定的结果,全力备战已在侧榻的洪承畴部军,而力图将尚未出川的侯部兵马死死堵在山口以南。

面对洪承畴,赵当世再怎么心大,也必须亲自坐镇,协调各部迎击,所以,侯良柱那边,必须派一员靠得住的大将前去,与告急多次的呼九思等川北诸部合作,坚持在北面战事未已前守住南部阵线不失。从整个战略态势上看,南边的重要性不亚于北面,因为以赵营的实力,绝对无法同时应对从两个方向袭来的官军。南面稳固,战局尚有可为;南面一失,赵营必败。所以,对这个攸关全军存亡的方面将领的选择,就成了重中之重。

按照之前的情况,这位方面将领徐珲是不二之选,他从川中开始就逐步展示出独立带队的水平与才华,也是最具有独立领兵作战经验的营中宿将,让他出马,没人会有异议。

然而,赵当世这次却不打算让徐珲离开自己的身边。原因有三:其一,徐珲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能说完全恢复、稳定下来,他再合适,一旦病痛复发无法理事,就将造成指挥系统的紊乱,对全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赵当世不敢冒这个险;其二,洪承畴是出了名的难对付,单凭赵当世自己,不太有信心对付他。虽说有着覃奇功、穆公淳等参军随身谋划,但这些人毕竟长于纸上谈兵而缺乏战场经验,比起他们,徐珲无疑能为赵当世提供更为实际的建议。实际上,此前也有好几次,赵当世都因身边缺少一个帮忙拿主意的人而暗自喟叹。这一仗非常关键,赵当世不想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丧失胜机,所以他需要一个徐珲这般的人来辅佐自己。其三,经过加强的前营乃是赵营当之无愧的野战主力。好钢用在刀刃上,不是说侯良柱的川兵不重要,但是权衡过后赵当世认为,徐珲的前营更应该留在北面与洪承畴的大军交锋。

徐珲对赵当世的决定没有质疑,他沉默接受了这个结果,因为他心里也清楚,北面的战场更需要自己。

那么南面该派谁去?赵当世一时踌躇不定。目前赵营大军主要分布沔、褒城、城固三县,其中郝摇旗与惠登相正与洪承畴紧张对峙,战事一触即发,自然不可能临阵易将。而徐珲的前营与侯大贵的中营都作为中坚无法抽调,后营更不可能承担方面作战任务,所以思来想去,能担负起南面主力这一重任的,只剩覃进孝的左营。

因为负气离去的风波才过不久,包括侯大贵在内的许多将领对覃进孝并不认可。把控南方山口兹事体大,于公于私,他们都不希望、不放心一个有着严重前科的将领成为南方主将。毕竟一旦沔县的事再一次上演,受害的将是包括他们在内的全体赵营将士。

赵当世理解这些人的担忧,不过他心中也有一杆秤,衡量利弊之后,他觉得,当下没有比覃进孝更合适的人选了。

首先,很明了,基于现实,赵营的嫡系中,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许有人会说可以让武大定或者张妙手前去,但姑且不论武、张二部的战斗力是否值得信任,光看武大定前番的种种行事做派,赵当世就绝不会将一个干系到自身存亡的重任交付到这样一个人手中。这种人,可同享福不可同患难。挟之共进可以,若妄想依靠他为自己立起一道屏障,那就是天大的笑话。张妙手也是同样的道理,或许比起武大定,他的人品要好一些,且与赵当世私交甚笃,然而一旦关系到自身整个军团的利益,现阶段谁也无法言之凿凿,保证届时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他会作何选择。毕竟十多年下来,谁都见惯了风浪,以私交为纽带的承诺,从来都经不起考验。

其次,左营的兵马大部分出自施州卫,他们最擅长的,也就是山地作战。在汉中府的平原上结阵而战,这些土兵们未必出类拔萃,但一入山林,便立如游龙入海、鲲鹏展翅。当初在施州卫,赵营可是亲身经历过这些山林战士的可怖之处,而忠路兵更是当中的翘楚,让他们前往南部的崇山,绝对再合适不过。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左营兵战意非常高涨。当初迫不得已依附孙显祖,营中就有好些人对覃进孝的决策颇有微词。但奈何覃氏是他们世代的家主,就叫他们往火坑里跳,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所以当覃进孝被宽恕,再度回来赵营后,不单是覃进孝自己,可以说,左营的每一个兵士都憋足了一口气,想要立下显赫的战功好一洗前番的耻辱。对于这些慷慨刚毅的兵士来说,为了赢回他人的敬意与往昔的荣耀,就让他们拿命换,他们也不会迟疑片刻。覃进孝看到赵当世对南面将领的选择久悬不绝,当场跪下,力争前往,并明言,今番若不让左营接手这个任务,那么他便自刎与帐内。此人的脾气依旧未改,一样的执拗顽固,但用在这种地方,倒是适得其所。赵当世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刚强,也读到了渴望,更读到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有将如此,夫复何求?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当世那日既然选择了将覃进孝收回来,就没有对他歧视提防的意思。在覃进孝强烈地自荐下,赵当世亲手扶起了他,并道:“南方一事,非敦源莫属,有你前去,我无忧矣。”

这个“敦源”乃是覃进孝的字,他听到赵当世如此说,当时就激动的几乎落下泪来,但终究强忍着,咬紧牙关道:“南方若失,也需等到左营战至最后一人!”

见二人如此,一些还有不满的军将也都识时务抿唇不语。

只是信任归信任,覃进孝毕竟气盛刚莽,虽然左营战斗力很强,赵当世还是决定派一个人对其进行辅佐,这个人须得是沉稳老熟之辈,才能与覃进孝刚柔并济。然而又考虑到左营从未有过设立文员参事的经历,也没有自外调入军将任职的先例,赵当世颇为担忧妄自插进去一人会画蛇添足。正没理会处,覃奇功主动请缨,希望辅助覃进孝前往南方守御。

无论从性格还是谋略、关系还是相性,覃奇功都完美兼容左营的体系。虽然他与覃进孝有着叔侄近亲之嫌,但所有的军将却没有一个敢对此提出异议。因为谁都知道,覃奇功是当下赵当世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而他的人品作风,平日里大家也有目共睹。说他会背叛赵当世,没人会相信,反之,更多人相信的是,倘若覃进孝又出什么幺蛾子,那么第一个为赵当世而死的,会是这个覃氏的本家。

北面重要,南面一样重要,赵当世懂得取舍,也明白合理配置资源的意义。将覃奇功硬留在身边,与徐珲、穆公淳等众多谋士军将在一起,充其量最大不过提出些小方面的计策,增补一些计划上的漏洞。但是若在覃进孝身边,一定会发挥出左右南方局势乃至胜败的力量。对这一点,赵当世深信不疑。

所以,当最终的结果尘埃落定,覃进孝成为了本次战役南方主帅这一重大职位的担当人,而参军覃奇功则暂时充作左营的参事,辅佐覃进孝共同对南方的军务进行决策。

洪承畴还在集结兵力,北面战事尚有时间上的余渥,但南面川军前锋已在路上,局势刻不容缓。作出决定的第二日,覃进孝就点起本部近两千众,出阵南方。与他同去南部的,还有廉不信的将近五百马军,他之前去过南面,熟悉路径,与侯良柱的军队有作战经验,与呼九思、梁时政等也有点交情,军事上同样能给覃进孝策应翼护。他与覃奇功一武一文,共同辅佐主帅覃进孝。

覃进孝在次日肚白时分,就率部出营,赵当世亲自践行。

喝了三碗酒,覃进孝一抹嘴,豪迈道:“掌盘子放宽心,有我在,他川中的贼娃子们一个也别想钻出来!”

赵当世用力点点头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现在当时但使有我覃将军在,想必他侯良柱一个子儿都出不了山!”

覃进孝笑了笑,转身欲走,赵当世将他叫住,看着左右距离甚远,且背着风头,突然心血来潮,道:“敦源,等你回来,立设大宴,既为庆你凯旋,也为令妹举办婚礼。双喜临门,岂不美哉!”

“婚礼?”覃进孝一怔,俄而想到了什么,惊疑道,“掌盘子的意思是……”

赵当世颔首道:“施路年纪也到了,虽在营中没有那么多礼教约束,但终究是个女孩,早晚要有个名目,否则成日厮混,叫旁人见了,心中未免嘀咕。”

覃进孝没有反应过来,进一步问:“掌盘子的意思,是要将施路收……”

赵当世没等他说完就摇头道:“敦源误会,我待施路,如待亲妹,从无非分之想。反倒是来兴,与施路情投意合,是良配。”

“王来兴?”覃进孝惊讶不已,若非风大,他这一失声非叫旁人都听了去。他平日里虽然很少管自己那个活泼好动的妹妹,但多少有些耳闻其与王来兴的事。但在他看来,妹妹与王来心都不过是两个小毛孩子,无非是一起耍的玩伴罢了,年纪到了引来些流言蜚语不足为怪。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实际上是希望赵当世能够娶了自己的妹妹当正房,如此一来,他在营中的地位就将一飞冲天。

不过赵当世现在这一言,却如当头棒喝,将他的美梦立刻击碎。赵当世想了这个事很久,一直都找不到机会说出口,而今也不知为何,突然选择在了这个节骨眼将想法抖出,其实不止覃进孝有些不知所措,他自己也感到几分后悔,怕自己兴起之下的这一说,会给即将远出的覃进孝带来心理上的影响。

去了赵当世,来了王来兴,覃进孝对这个反差一时接受不了,赵当世见他面色凝沉,也就没再多言,两下又言语几句,覃进孝就离营而去。一开始他心思扑在整顿行伍上,无暇分心,到后来军队秩序渐稳,开始持续行军,他骑在马上,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妹妹的婚事。

王来兴这小子他接触不多,也不太看得上眼——既无勇武,又无文采,拿什么配自己的妹妹?可是,慢慢想着,他又觉此事还不至于全为噩耗。毕竟人尽皆知,王来兴虽不姓赵,但和赵当世的亲弟弟无异,和他接上关系,其实同样可稳固住自己在营中的地位。更重要的一点是,王来兴主管后营,后营是什么地方,军资武备尽归之有,覃进孝不敢想通过这层关系谋私,但无论怎么说,如果与王来兴保持密切的关系,那么今后左营在兵员粮饷、武器甲胄等等的补充以及其他方面,再无后顾之忧。这样想着,覃进孝原先阴沉的心情复又明亮起来。

想着自小看着长大的亲妹妹的终生大事竟然无形中与左营的利益绑定在了一起,覃进孝也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愧疚。只是他也不知这种愧疚因何而起,从何而来,仅仅感觉心里闷得慌。

也就怀着这种纠结复杂的心情,他踏上了前往汉中府南部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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