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深秋将至,昼短夜长,待天幕泛起了蒙蒙的白,巡夜的禁军们已经开始换班,太医署里照顾病人的家属亲眷们也迎来了早食和轮换时间。
走路歪歪扭扭一身酒气的方嘉泽惹了不少目光注视,来送餐食的女眷幼童见他走路歪了方向,不禁发出一阵惊呼,个个退出丈远,没多久就被守在屋内听见响动的守夜儿郎们护着带进了屋子,生怕被这醉鬼扑上来纠缠。
方嘉泽已经醉得迷迷瞪瞪,压根没注意旁边出了什么事,挤开门前健妇,跌进方朔所在的屋子里,方锦湖慢条斯理地为方朔吊起来的手脚重新打结固定,对背后发出的重重摔落声连头都没回。
至今还在太医署休养的只剩下几个重伤员,方朔正是伤得最重的那个,敞开的大门将内间暴露无遗,外间人瞧见一趴一站的兄妹俩,只觉得方嘉泽实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伤透了两个妹妹的心,就连守在方朔身边为数不多的方家仆役,也暗自感叹自家这位大郎不靠谱。
“让、让开!”方嘉泽摔了一下才醒了些神,努力爬起来后冷笑出声,“你们都是瞎子吗?看不到我?”
方锦湖守了一夜方朔,旁人常见的憔悴感在他身上唯一的体现就是眼下青影,若仔细看还能看出几分轻松来。他收起了带来的食盒,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骂人的方嘉泽,“父亲会高兴看到你这个孝子的。”
方嘉泽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方锦湖已经踏出门外,才猛地反应过来骂了一句,“谁高兴看到你这个病秧子!”
方锦湖充耳未闻,掩上门,带着疲倦的笑意和院内几人打了招呼,刚来换岗的禁军听着里面醉鬼发疯,不耐烦地敲了敲门板,“方大,再闹老子带你去清醒清醒。”
仆役们探出一个头,讨好地给禁军赔笑,禁军嗤了一声,“你们家郎君,实在不像话。”
方嘉泽骂了一会也安静了,跌跌撞撞走到方朔床边,看着父亲越来越消瘦满身是伤的模样,悲从中来,嚎啕大哭,“阿耶,你想告诉儿什么?二娘是不是没照顾好您?”
方朔醒来听到旁边有声音,先怕得抖了一下,眼珠转动看见是方嘉泽才松了口气,张开嘴,“呼呼”地呼着气,然而方嘉泽到底没懂他是什么意思,见他醒了,扑在他肩头哭得停不下来,絮絮念叨着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妹妹相处、旁人看不上他等等琐事。
方朔的脸憋得发青,看着方嘉泽的眼神都带上了失望。方嘉泽犹然未觉,又咒骂起了小林氏这蛇蝎妇人,提到方朔勇救三皇子时,方朔脸上才泛起了光彩。
被说得多了,他竟也快相信是自己救了方锦湖与薛瑜二人了。他本来也是受害者,不是吗?方锦湖既然和薛瑜扯到了一处,那之后可谋之机深远,不论是谁嫁给谁,他都是板上钉钉的岳丈,好日子,还在后面呐。
“诶哟,侍郎出恭了,大郎快抱他起来!”
方朔的幻梦被大呼小叫的仆役打断,他恼怒地瞪了一眼冲上来的仆役和手足无措的儿子,深呼吸一下,默念起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太医署的闹剧自然传不到方家小院里,方锦绣迎上刚刚走回来的方锦湖,想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又怯怯不敢伸手。
带来秋狩的仆役都留在了太医署轮班,如今院中只剩下一个行宫配的烧火丫头,白日里才起来烧火做饭,小院里此刻静得出奇,醒着的人只有他们两个。方锦湖淡淡扫了她一眼,收起了在外时的温婉作态,“什么事?”
灶房里还暗着,只剩下灶里明灭火光,方锦湖将食盒拆开,哼着小调清洗,本该是一幅让人会心一笑的画卷,却让方锦绣打了个哆嗦。
她跟进灶房,左右看看无人,将目光从食盒夹层里取出的寒光闪闪的针上挪开,才小声道,“殿……”
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捕捉到了突然停下所有动作回头的方锦湖脸上神色,属于猎食者的压迫感让方锦绣忍不住倒退一步。她顶着方锦湖冰冷的眼神,硬着头皮改了口,“二娘,之、之后该怎么办啊?”她声音发抖,说出口才发觉带上了哭腔。
从那个雨夜后,她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身边所有人,之前看不到的那些黑暗腐烂的故事碎片逐一展露在她眼前,她像沉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塌。
如意郎君是假的,疼爱妹妹是假的,夫妻琴瑟和鸣是假的,但她已被告诉了十多年她会嫁给被奸人所害躲来自家的三殿下,失去了所有主心骨,即便发觉了方锦湖并不是在照顾父亲而是虐待,她也只能向方锦湖求救了。
她不是之前几乎没有和方锦湖接触过的傻哥哥方嘉泽,更不是沉浸在太医署每天听到他救人事迹里的方朔,小林氏被林妃和三皇子身边女婢押走时最后看她的眼神太过凄惨绝望,她忍不住想抓住所有能抓住的东西。
方锦湖拿热水和帕子一点点擦干净针上痕迹,勾起唇,渐渐亮起的天幕让他的脸庞不再沉在暗处,注视着针尖的眼神柔和,像方锦绣陪母亲去佛寺时看到的救苦救难菩萨。
她刚升起一点希望,就听这温柔慈悲的美人笑道,“你们如何活,与我何干?”
“可、可是。”方锦绣没想到他会真的这样冷漠,她听母亲描画过无数次这位殿下面冷心软,即便一直被关在门外不理不睬,久而久之,总留下了些念头。她结巴了一会才找到说辞,有些不知所措,“你到底是方家女儿,而且,还有钟夫人……”
“啊,很快就不是了。”方锦湖阻住了她的话,方锦绣转动着已经快成一团浆糊的大脑,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方锦湖走近她,低头浅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怎么办好呢?让你和你阿耶作伴怎么样?”
“你、你要做什么!”方锦绣在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逼视下,浑身发冷,连着后退几步,猛地被绊倒在地,仓皇地撑着身体后退,“你不、不回……去了吗?”
方锦湖歪着头,神色是纯然的诧异,“你在说什么疯话?”
对的,根本没有人会信,而且混淆皇室血脉,她家将第一个被问斩。方锦绣身上所有力气都像被抽干了,她看着方锦湖拿着针一步步走过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啧,没意思,胆子还没丁点大。”方锦湖把针重新丢回食盒暗格,低头靠近方锦绣耳侧,像诱惑人堕落的妖鬼般低语,“方朔死前,你还有时间哦。”
方锦绣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睁眼天光大亮,昏过去前的记忆回笼,她惊恐地叫起来,引来烧火丫头不满地瞪视,“方娘子,我有那么吓人吗?你是不是生病了?”
方锦绣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很快眼神变作坚定,“对,我还有时间。”
烧火丫头看她像看个疯子,嘟囔了一句方家人都奇奇怪怪后也就扶着方锦绣回了房。方锦湖关上门,指尖点了点下颌。
有些戏码,果然还是要合适的人去做才更有意思。下一场,该选哪个好呢?
“阿嚏!”薛瑜刚在秦思旁边坐下就打了个喷嚏,“抱歉抱歉,秦兄继续。”
拆了她身上包扎好的两处,擦拭后重新涂药,秦思沙哑地嘱咐道,“伤口长得不错,之后擦洗注意,用上新的药膏应该也不至于留疤。深秋风寒盛行,殿下脉象虽无事,但还是注意些为好。”
薛瑜眼神示意流珠帮忙倒水,举着被包成白粽子的手,把杯子推到秦思眼前,“我养了三四天,什么补品都连着吃,现在感觉壮得能打一头牛,好得不能再好了。倒是你,你还说我,你一个做医令的,怎么忙成这样?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是不是下面人又不服管了?”
秦思清了清嗓子,但干哑久了的嗓音还是无比疲惫,薛瑜已经猜不出他熬了几个晚上了,黑眼圈浓重得能够媲美国宝,刚下山时见着还是个俊美青年,如今颜值起码下降一半。她专门估计着中午没什么病人的时间来找的秦思,却还是在外面等了一会,才等到他回来。
看着对面少年认真诚挚的目光,秦思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只是念及此次乱事,深感医术不足,夜里多看了几本医案罢了,不必忧心。”
说起乱事,薛瑜也沉默了一瞬。在灾难来临时人才能清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秦思如此,她亦然。伤刚刚全部结痂就跑出来换药,不仅是养伤太过无聊,也是因为她想早点恢复训练。
皇帝命她养好伤再回去训练,然而伤好没好全靠秦思判断,她去拜见这些天深居宫室内的皇帝时也被拦在了外面,想表演一个“身体倍儿棒”都没有观众。但鹰犬们仍执行着帝王的意志,一道道新的命令自宫室发出,雷霆出击发落了一批人,让因着秋狩花式娱乐肆意放松了的许多人收敛起了作为。
薛瑜想了想,提议道,“太医署医案里还写过外伤?其实若是秦兄能整理出一套可用的紧急救治外伤的总结医书,书行天下,未尝不是救人的大善。上次秦兄给的防病方子在鸣水已经被编成歌谣传唱,我手下侍卫回来都学了几句,朗朗上口极了。”
她养伤这些天,陈关搜肠刮肚给她带外间消息,京城里带出来的一队人编就的歌谣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薛瑜听着已经有了几分后世的宝宝洗手歌的味道。
秦思怔了怔,摇头道,“著书立传是大家作为,我才学浅薄,并不敢奢望。整理这些,能帮上忙已经心满意足。”
薛瑜被他突然用力打结勒得手臂发紧,自然明白他这是口是心非,抬起另一只手臂拍了拍秦思肩膀,“秦兄未免太谦虚了些。你觉得你平平无奇,那其他未做到医令的人又该如何?神农黄帝为医者先驱,后世者皆站在圣人所构基础之上,你有的总结与发现旁人不一定能做出,等到千百年后,兴许你也是构建医术高塔的先驱之一呢?”
哪有什么凭空出现的技术进步,不过是一代代经验和发现总结下来,站在巨人肩膀上攀爬高峰罢了。
“思受教。”秦思退后一步,跪坐行了大礼,倒让薛瑜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是说说,具体怎么样,还得是你做。好了,别送了,我自己出去,你抓紧时间歇一会,别年纪轻轻拖垮了身体。”
少年明明年纪更小、做的事更不要命,偏偏老气横秋地说教起来一点也不讨人厌,秦思含笑送她到门口,背过身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浊气。
他关好门,回来打开箱笼里的暗格,在一卷医案上提笔写下新的内容。
“……优陀罗增至一钱,于发作时可清明醒神。”
秦思究竟在为何疲倦,薛瑜心中有所猜测,大概是皇帝又给了什么任务,不然也不至于身为医令忙成这样,但很快她就顾不上想该如何继续与秦思相处,被太医署院中歇了午觉起来的众人围在了中央。
“殿下!”
薛瑜停下脚步,露出一个笑,但很快发现叫她的人完全是个陌生人,不免有些疑惑。
护着薛瑜的几个侍卫扇形排开,异常警惕,“殿下出行,闲人勿扰。”
第一个喊出“殿下”的少女捂住嘴巴,连连道歉,“抱、抱歉,臣女只是太高兴了,殿下没事就太好了!”
薛瑜怎么也没想到和少女的关系,目光扫过另外几个脸上带着同样的又感激又激动神色的人,迟疑道,“抱歉,我——”
“殿下,多谢殿下救我父/兄/姐妹之恩!”薛瑜还在措辞,就见拦在前面的几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扑通跪倒磕头。
刚刚走进院门的伍家兄妹和身后跟着的一瘸一拐小尾巴韩北甫见状,也拜了下来,“若无殿下,我绝无命回来。”
带着礼上门感谢太医们的素衣中年人也叹了口气,“若无殿下,我儿连尸首怕也要给老虎吃了。殿下舍己为人,实乃大善!”
一时间,院中站着的只剩下了薛瑜和带来的人,她心底有些发酸,“诸位快快请起,如此溢美,我实在受之有愧。”
面对这些吹捧和夸赞,薛瑜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一串善意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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