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那一刻,站在中心的少年虽然满身灰土血迹,狼狈不堪,却仍在闪闪发光。她像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自己的光芒,之前或许还不明显,如今却已经拂去了上面尘土,烈日灼灼,今日却在人间,方锦湖长久地凝视着她,皇帝唇边不自觉挂上了一抹笑意。
被拥挤过来的人群挤到旁边。薛琅斜斜借着斛生的力气站稳,他没有去看高台上的母亲,在离兄长不远但也不近的位置遥望着她,心中最后的一点郁气也散去了,大声与旁边的人一起喊了起来。
好一阵后,众人才发泄完无处安放的激动。
皇帝的声音远远传来,“魁首,朕三子瑜,次名,伍氏九娘与乔氏二郎并列,此为前三胜者。”
薛琅放下遮着脸的手臂,眼睛红通通的,他张了张嘴,最终低下了头。
后面的唱喏则是由常修进行,“擢魁首品级升一级,赐良弓骏马一对……”薛瑜没注意听内容,有些担忧地望向高台,皇帝是连说话都觉得累了吗?
第二名的赏赐除了品级擢拔被换成了记功绩上等外,与第一没有太大区别。对于军中的乔二郎来说,这样的记录足够他在同僚们都没有积攒到军功时被优先提拔,薛瑜看了一眼伍九娘,压下了心中的惋惜。
她能提议在比试里让男女混合比试,但女子的军队编制还有一段路要走,伍九娘若非有父兄的背景,能参与行动,也很难在这样的环境下出头。这份功绩的记录,大概要等到伍九娘什么时候在军中立了大功一起报上来时才会发挥作用。
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伍九娘转过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汗水像珍珠般闪着光,被热烈的气氛感染着,附近入围了最后一天比试的人里没有人嫌弃她笑得太过放肆,站在旁边挽着伍九娘手臂的使剑少女和她一样笑了起来,他们左右看看,都张开嘴笑出了七八颗牙齿。
挤在台上的前十名里不算薛瑜,只有两个女孩,但不论是他们还是站在台下的少女们,都笑得一样开心。在这里,他们只有同样的一个名字,叫做胜者。
宣布完前十的排名和赏赐,后面的都要放到明日一起张榜,挤在校场比武台上下的人被进来维持秩序的禁军们引领着散去,紧随其后的是搬着鼓踏入场中的兵士们。
薛瑜回到位置上坐下时场上已经清理得差不多,薛琅低着头坐在位置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他背后坐着的斛生见到薛瑜过来,特意让开了路。
皇帝早上喝的药,到了如今太阳偏西药效已经逐步消失,薛瑜一眼就看见他旁边又摆上了一小篓石头。
“好小子!”薛瑜刚坐好,就被皇帝按着肩膀呼噜了一把脑袋,蒲扇大的手掌糊在头顶,差点把她脑浆摇匀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些中气,将薛瑜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就是体验实在不太美妙。
“我要吐了!!”
薛瑜原本还是想保持一下形象的,但这手动丧失平衡的体验实在太厉害了,她手臂都随着皇帝的晃动在摇,实在没忍住叫了出来。
“哈哈哈!”皇帝显然心情很好,不像之前那么冷冰冰,“朕都没用力。你这小胳膊小腿儿都能得魁首,老伍他们今年带来的兵不行,要好好操练。”
他虽然松了手,薛瑜还是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他说的什么虽然都听见了,但压根没细想,手往四处摸着想找个东西扶一下,刚晃了晃,就感觉左右有人撑住了自己。
啊对,流珠在她背后。薛瑜放任自己喘匀了气,直身坐起来时才发现不对。
薛琅抿着唇刚刚把手臂收回去,旁边皇帝扯着她一条胳膊,“不如你去营里练练他们?”
薛瑜表情差点裂开了,苦笑道,“儿这次魁首侥幸居多,去到营中也是跟着各位将军习武,哪里教得了旁人?”
皇帝好像也只是随口一说,看薛瑜恢复过来就放了手,“你这杯子里是什么玩意,软趴趴的,不玩木头改玩泥巴了?”
不怕他问,就怕他没注意。薛瑜笑笑,“儿正欲与您说起。此物是之前听胡商说起,初凝若泥,干后若石,名为水泥,儿私下自己试做了些,就是这个了。要是把它铺在地上,马车走起来都几乎不会感到颠簸。”
“哦?”皇帝对她时不时搞出来点新东西已经习惯,并没有细问来历,听到硬度描述才提起了些兴趣。拿手中石头碎块丢了一下,眼看就凹进去一块,他瞟了薛瑜一眼,“干后若石?”
虽然配比和制作方法是她提供的,但薛瑜也拿不准现在的简易版土制水泥需要多久干透凝固,她无奈道,“这不是还没干吗?”
“那等干了再拿来与朕说吧。”皇帝兴致缺缺地转过头,手中用力一碾,石粉簌簌而落,“快回宫了,你的马车何时能让朕瞧瞧?”
要不是皇帝说起,薛瑜还真差点把弹簧马车忘了个干净。“应该快好了。”她有些心虚地做出保证,打定主意等会结束后往兵械坊跑一趟,趁皇帝心情还可以,迅速提出请求,“儿既为宫令,陛下能否允儿打理部分行宫道路?道路部分以水泥铺就,也好回宫前一起看看弹簧马车与水泥的效果。”
皇帝想了想,“可。但不得调用行宫出产和所收税赋。”
自己掏腰包做产品展示嘛,这个薛瑜熟。行宫和附近公田的产出与旁边军营的军饷等等息息相关,别说花一点,花一文钱大概薛瑜回度支部就能看到乔尚书的痛苦面具,为了老乔别多两个将军来围追堵截,薛瑜答应的很痛快。
带着鼓进来的兵士们已经排好了队形,一面面鼓的鼓面颜色或深或浅,大小不一,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上面或多或少有着擦不干净的陈旧血痕。鼓声阵响,为首一人开腔长吼,“岂、曰、无衣——”
雍州的民歌曲调与其他地方迥异,粗犷高亢的呼喝中透着原始与野性,不需要多的乐器,一把嗓子,一面鼓,就能响彻整个行宫。
悠长奔放的曲调意外地与这首更偏向庄重的古老军歌适配融洽,若说军歌原本唱的是出征前的高昂士气,民歌的改编曲调则更像是一曲战场上送走了老战友们,擦干眼泪继续向前的痛嚎。
这作为比武落幕的一场表演格外荒凉悲怆,连原本脸上带着些轻视的小士族都沉重起来,悲伤过后,却是熊熊燃烧的战意。西齐作为从梁州起家,夺回落入胡人手中的雍州和相邻州郡后立国,这么多年与胡人的战争不计其数的国家,谁家的父母或是亲朋没有见过战场上送回来的军牌呢?
直到他们唱完两遍,鼓声停下,薛瑜才悄悄擦了擦眼角。
皇帝起身宣布结束,离开时薛瑜上前搀扶,却被他甩开换了常修上来,“去,玩你的水泥巴去。”
薛瑜摸了摸鼻子,加快脚步绕到另一边接薛玥回去。
赶往校场另一个入口的不止薛瑜一人,韩北甫跑得飞快,瞧见伍九娘下来,高兴地挥了挥手上的剑,“伍娘子,宝剑赠英雄,你虽然没有得魁,但在我眼里,你就是魁首!”
长剑珠光宝气很漂亮,情话土得厉害。虽然,拿最漂亮的剑,杀最嚣张凶恶的敌人的确很棒就是了。薛瑜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想上去阻止,就见伍明咧着嘴从校场走出来,掏了掏耳朵,挡在女儿身前,“再说一遍,送什么?”
韩北甫比伍明矮了一头还多,在大汉的眼神杀气下小腿都在打哆嗦,还是坚持道,“送、送剑!”
“阿耶。”伍九娘按住伍明的手臂,走出来,温和地对韩北甫道,“无功不受禄,这把剑我不能要。不过,谢谢你的夸奖。”
韩北甫整个人木愣愣傻在了原地,直到伍家三人越走越远,才像回了魂,脸腾得红透了。
薛瑜牵住哒哒向她跑来的薛玥的手,“比武看得开不开心?”
“开心!阿兄好厉害!伍娘子也好厉害!”
薛瑜笑笑,前方伍九娘听到有人喊自己,疑惑回头,半张脸在夕阳下英气勃勃。薛瑜捞起薛玥抱在怀里,示意她去看前面的伍九娘,“你看,女孩子不是只有去嫁人、守在家里这一条路,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做女将军。”
她说这句话时偏头看了一眼流珠,这话说给她自己,也说给薛玥与流珠。虽然这条路上有困难阻碍,但不能想都不敢想,万一实现了呢?
“那我也能习武吗?”离近了,薛玥看到兄长鬓角里没擦干净的土,攥着衣袖抹掉。
薛瑜点头,“你想的话,阿兄带你去问陛下?”
薛玥明显缩了一下,但还是抬起头,“好。”
一行人因为最初跟着伍家人走了一段,绕到了背后小路上,再绕回去花费时间更多,干脆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回走。夕阳西斜,薛瑜派了个侍卫先回去把马匹备好,等送了薛玥回去,她擦洗一下就要去兵械坊,还要找李麦安排水泥路的事,靠步行肯定是来不及的。
正说着话,流珠忽地扯了一下薛瑜衣袖,“殿下。”薛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穿着浅杏色衣裙的方锦湖立在满树金黄枯叶之下,仕女温柔,噙一点水光回眸望来,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你们等我一下。”
薛瑜放下薛玥,往树下走去。旁边正好有个参与比试的武者匆匆路过,看到她惊喜唤道,“魁首!”
薛瑜被拦下与他见礼说了几句话,再看方锦湖时就有些尴尬。
别人眼里她是胜了这场比试,她却很清楚她取了巧,是有些胜之不武的。不说前面的比试她没参加,连最后的几场比武,她也有方锦湖的分析和小技巧在背后支撑。
方锦湖眯着眼,看那个身量修长的少女向自己走来。
一步一步,她的面容被背后燃烧着最后火光的落日照着变得模糊,眼睛却很亮,像带着落日的光芒踏进他的世界。之前看到少女在台上时的心悸再次出现,她的剪影与山洞雨夜重合,他按了按左胸,心跳是头痛发作时常有的急促失序,却并不伴随着痛苦。
他像得了新的病症。
薛瑜没有意识到他的怔愣,在方锦湖面前站定,伸手想拍他肩膀,又意识到不妥在中途收了回去,干咳一声,“这次多谢你。”
她为什么停下了?
是了,她从一开始就怕他,后来是警惕他。
方锦湖垂下眼,二人相隔不远,气息相闻,夕阳的光将他们的影子一起投在树干上。灰黑色的暗影被投在一处,在橙红色的底色中纠缠着,橙红在慢慢由亮变暗,好似天穹高挂的烈日灼灼坠入他怀中又要离开,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他按住心口,向薛瑜走了一步。
见他手下的布料都被抓得皱了起来,薛瑜不由得一皱眉,“你是不是没有用跌打药?”为免被人误会,她专门把药说得明明白白。
方锦湖没有回答,突然转身就走。
“方二娘子?”薛瑜丈二摸不着头脑,追了两步,见他反而越走越快,眼看就要病美人人设破裂变成竞走健将,她停了下来。
回到自己人的簇拥里,薛瑜还是没明白方锦湖来找她是想干什么,她抬起手臂,闻了闻没什么异味,有些迟疑。
应该,不至于是被熏到不想跟她说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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