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注意着京兆府张榜这件事的人不少,但相比于整个皇城外城衙门里做事的京官来说,只能算一小拨,更多人忙碌一天下衙,出了宫城只想歇着,在马车里摇晃着忍受京城颠簸路况回家休息,顺便骂几句闲的没事干吃饱了撑得这时候来修路却迟迟没修好的三皇子。
然而今天的流程有些不一样,鸿胪寺少卿钟大上车闭目养神一会,发现马车迟迟不动,遣小厮仆从们探查一番上来回禀,“郎君,朱雀街阻挡退出了五坊距离,今日不用绕远路回府了,您看是走朱雀街还是?奴瞧着无人上前,怕出什么事端,要不,还是等旁人试过再说?”
被问及的钟大冷笑一声,“既放开让人走,自是要走的。莫非我畏那小儿不成?”
马车缓缓启动,心腹带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在旁边向钟大汇报总结,钟大慢慢听着,不知不觉睡着,猛地一个颠簸将他晃醒,毫无防备之下差点摔出马车。心腹扶住钟大,怒道,“怎么驾车的?!”
“前面路平,现在拐下朱雀街,路就是颠簸了些,郎君没伤着吧?”外面的车夫诚惶诚恐,怕极了。
钟大定了定神,叫停马车,下车查看路面。灰色的朱雀街主路高于地面,两旁被夯土围住,构成了一个斜坡,马车的确是从斜坡上下来,又拐到了过去习以为常的颠簸路面上,才一下将他惊醒。
先前在行宫体验过的水泥路对比再次浮上心头,在出宫后漫长的一段路上,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出朱雀街上灰路与青石板的不同。
钟大站在路口四望,此时正是下衙时候,宽广的朱雀大街上延伸出的众多路口前,大多都停着一两架熟悉的马车,他们下车查看路况,脸上迷茫与激动交织。
“什么时候工部修路只修一条街了?”钟大上车后不耐烦地询问心腹,却听心腹小心地回答,“家主,这条路是三皇子拿内帑修的,其他,度支部没批钱啊。”
“……”
同样的对话出现在了许多入朝为官的世家子口中,他们痛心疾首地发出质问,“怎么可以这样!修都修了,还差这一条?”
“如果我没有体验过,我本可以很快乐”成为了所有驾车经过水泥路又走上普通路面的人的真实痛苦写照。乔尚书已经提前得到了嘱咐,问就是没钱。基本人人所在的衙门都与他打过交道,从他手里抠钱可是一件难事。修路,没钱,不修,难受。
然而他们的痛苦并不只有这一件事,有些人回来听说被莫名其妙搅了局,世家子们的心思不得不分出去一点。不过他们没有在这件事上放太久,毕竟没有在源头掐死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只是有些意外,之后能够使的手段多着,并不急于一时,主要还是陈安那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太惹人生气。
一个兵痞,靠搏命拼出来了些功勋,不还是照样憋在西城小院子里,三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个自己的房子?这样的人,认得两三个字就不错了,还想学名士大儒教书?真是笑掉大牙!
被派出去探查所谓学堂顺便散布主要“名师”不过一个大兵的消息,管事仆役们带着主家的吩咐匆匆离开。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一股并不属于他们的力量慢慢融入其中,把原本只有关陈安身份的传言变成了各种夸张的抹黑,谣言越传越离奇。
看上去里面有许多恶意的传言由于太过夸张,反倒让人无法相信,无趣的生活因着这些谣言变得惊险奇妙起来,被命名为“群贤书社”的学堂名字与夸张的传言绑定在了一起,无比深入人心。
走过西城就会想起西城群贤坊里有个规矩离奇且师资强悍的精英学堂,走到附近就难免生出几分去看看这座学堂到底有没有传言那么神奇的好奇,就算是觉得读书没用的人都会被吸引去看几眼,更别说有衙门榜文在前,一个从平民升为官吏的登天路近在眼前的时候。
传言经过一天的演变,十月初二,薛瑜出宫来群贤坊看看学堂招生第一天情况,碰上两位妇人结伴而行,就听矮些的那位口中喃喃:
“听说是只要十三四的少年人,文曲星下凡才能选上,为了考验心性还要不许带下人,在黑房子里、臭水沟旁边连考三天……都怪李郎忙着跑商,只能我一个人过来。巧娘啊,我这心里直哆嗦,万一瞧见不是学生自己过来,那这吏官是不是连门都不给我们开?还有将军守门啥的,听着我就害怕。”
旁边的巧娘拍拍她的手,安慰道,“难不成师父还长着三头六臂?你家小郎聪明,跟着在外面也见过世面,习武拜武师傅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慌张,怎么来请文师父就怕成这样?那些听着就都是乱说的你也信?不过到底吏官比跑商安稳些,你家郎君操劳外面,你啊,好日子尽有呢。”
“嗳,也就跟着账房认了些字……”
妇人们的说话声淡去,薛瑜带着人站在坊口听了一会,寻来的家长们口中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收学生办法都有,不说和现实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怎么回事?”薛瑜看了眼突然多了六七个同为老师却要受他管辖的下属的陈安,往背巷转了转,立刻把在旁观的阿莫拎了出来。
手上有活干,又能发挥长处,阿莫一双眼滴溜溜转得飞快,“不是东家说要怎么吸引人怎么说,现在人寻来了反倒怪我了?”
薛瑜瞥他一眼,“给你支的银子还不够吹出来这么多风。”
为了在招募榜单贴出来后取得更好的效果,连带着已经掌握了一个多月清颜阁对商事有了几分圆滑处理的牛力和忙碌的陈关几人都被拉来一起群策群力,阿莫想出来的法子被毙掉了一个又一个,他要是能吹出这么夸张的风,早该在议论定方案的时候提出来要赏了,哪还会憋到这会?
见阿莫还不说实话,薛瑜叹气,“知道你交游广,这是请谁来出的主意,该好好谢谢人家。”顺便上门挖人。
“不是东家让人去的?”阿莫拖长音调,“我还当您找到更好用的,就把我丢了呢。”
薛瑜失笑,“那你该早见过了。”她要是手里有这样的人才,还至于成天各种策划亲力亲为?
……等等,她好像还真认识这么一号人。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薛瑜心中一闪而过,阿莫看着薛瑜神色从不信转为思索,坏笑着提示,“燕春馆那位——”
“咳咳咳!”薛瑜咳得惊天动地,让刚刚听到这个名字的侍卫们没有深想,迅速将注意力挪开。最了解京城三教九流的陈关不在,王守暗暗将这个地名记下,准备之后回去询问。之后被问到的陈关露出了阿莫同款坏笑,于是,三皇子的风流韵事不知不觉又增长了一件。
冷静下来,薛瑜仔细一想,这种夸张且剑走偏锋的流言风闻手段,还真有点方锦湖的影子。
薛瑜领着阿莫去了西市,被派出去收集有关学堂议论风向的王守很快也在西市胡商的脚店里落座,香喷喷的羊肉馕饼吃起来满嘴流油,胡麻脆香,再喝一口煮好的胡椒茶,感觉整个人都要蒸腾飞起来。
“就是这个味儿,在西北的时候常吃这个!”
看他喝味道古怪的胡椒茶喝得那么开心,薛瑜努力把难以直视的表情控制住,听起酒足饭饱后王守的汇报:“东家,现在拿到的消息看,除了我们自己散出去的以外,里面起码有两拨人出手。一拨是刻意抹黑,强调地方差、人凶恶且不合格,无法教授学问。另一拨则是把这些事无限夸大,和一些逗乐的内容相连。”
薛瑜点了点桌面,“有人不想看到学堂开起来罢了。”好在该做的准备他们都做过了,后面能用的手段大抵就是礼法不和或者内部出事,这些都有了预案,不怕动手,动手就能抓住狐狸尾巴。
胡商笑呵呵来给众人送烤好的馕饼,占据了整个脚店和外围的侍卫们换了个班,坐在中心说话的薛瑜与王守适时闭口不言,避免被人听去。
薛瑜停下后思维有些发散,不知为什么想起方锦湖在她即将离京时送的那个礼物,一块素馕。
“阿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薛瑜瞥见方嘉泽与几个少年人走在一处,看态度,像是方嘉泽在捧着他们。唯一和他们在一起的小娘子没有戴帷帽,正捏着方嘉泽的衣袖撒娇。方嘉泽脸色有些不耐,却还是向四周笑着,“抱歉见笑,舍妹从小娇养……”
小林氏和方朔的长相都不差,方锦绣更是与林妃五六成相像,少女娇态自然是美的。但经历过方锦湖的刻意引诱,薛瑜能看出方锦绣看似在向兄长撒娇,实则落点却是几个少年人。
这不,方嘉泽明贬暗捧的说辞已经引了人出来打抱不平,方锦绣成为了夸赞的中心,少女脸色晕红,娇羞中又有妩媚姿色。
然而她从头到脚都令人十分不适,薛瑜捏了捏眉心,转头问道,“大理寺最近定下的斩首日子是在明日吧?”
秋后问斩,眼看要立冬,冬天之前向来是要杀一批人的,就是不知道小林氏在不在此列了。
王守一顿,思维没将薛瑜突然提起的斩首和前面的话题联系起来,魏卫河点头应道,“正是。方林氏后日问斩。”
之前在行宫时,该认得的都认识了,其他认出外面是谁的侍卫一对时间,皆有些瞠目结舌。再往外看时没走远的青春少男少女背影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忍不住皱眉。
薛瑜沉默了一会,“去找掌柜的包两份肉馕,送到方府二娘手上。顺便再回宫请一下上次出来问诊的医正,去瞧瞧方侍郎。”
她没有多说,但自以为明白了什么的侍卫们却悄悄补上了没说出来一句话,“也算是一片心意。”
心意倒不是没有,只不过安慰的不是方朔罢了。
临近冬日,气候一天比一天冷,方锦湖拆开送来的羊肉馕饼时已经有些冷了。拿出馕饼的时候就发现在怀里揣了一路还是凉了,侍卫有些不好意思,“方二娘子,我家殿下在铺子里让我送来的,真不是拿差东西糊弄。要不我帮您热了再走?”
白天的方府与夜里差不多静,冷冷清清的,侍卫简直要怀疑有没有仆役在。
侍卫被道谢后让人送了出去,拿着凉了的馕饼,方锦湖掰了一角,唇角微翘,“怎么就喜欢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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