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自行车图纸数据上需要具体调整这个薛瑜一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站在有的头部改成了牛头,有的加大了轮子,有的则更改了横梁长度的“魔改自行车”面前,眼看着形状逐渐脱稿走向失控,薛瑜一时无语凝噎,不知道该鼓励兵械坊匠人们的创新改造意识,还是该叹气自行车的出师不利。
横梁和齿轮传动轴等等结构都算不上精密技术,木材在兵械坊仓库里也应有尽有,真正需要技术和材料的是金属链条,由于还没有正式作为军械上报,制作的材料都是从兵械坊余量中抠出来的,如今一字排开的二十多架自行车上加起来也只有五条链条。
链条打造的方法各有差异,但和齿轮的配合很不错,也难怪三轮车已经开始投入使用,在发现了这个应用方向后迅速获得了一致好评,她拿出来的齿轮组传动省力是相对成熟的方向。齿轮组省力的技术已经让匠人们有了新的灵感,薛瑜还瞥见地下画着的一个草图,看上去像是依靠齿轮组改良风箱拉动的设计。
一堆自行车里比链条更显眼的是木包铁的几个轮子,放眼望去,除了这几个轮子,就没有几个车轮是完好没有裂痕的。薛瑜看了一圈,动手拆了一条已经往三轮车靠拢的带筐自行车上的链条,仔细查看他们的技术成品,大略心里已经有了些数。
问题应该是出在负重和造价上。
面对来验收的薛瑜,兵械坊四位大匠都有些羞愧,“我等有负殿下所托。”
“说说看,遇到了什么问题。”薛瑜止住他们的告罪,瞥见门前兴冲冲赶来的行宫宫丞李麦,比了个手势让他稍等,与匠人们一起快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随着匠人们的叙述,薛瑜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自行车无法载着穿上四五十斤重量的甲胄和兵器的步兵前进,换了许多种材料都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当使用优质木材铸铜分散车轮压力后,损耗虽然降低,但自行车车轮的造价也直线上升。
而纯粹用来运兵赶路的话,自行车虽然省力,但木轮对各种不同的地况适应能力不强,损耗率大,若真到了兵贵神速的时候,让步兵卸甲卸兵器轻兵赶路,还不如直接骑兵突袭。加上木制车身与铁质的链条都需要精细保养,不能冷不能热不能潮湿,比起养护和等待制造或者维修的时间与开销,反倒是养马性价比更高一些。
匠人们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薛瑜,尽可能地委婉,说一句与设想不同的现况,就要赶紧找一个好消息告诉她,“不过营中将军们来看完之后说了,修改后的三轮车做辎重车很有用,殿下您看……”
说起来也是赶巧,薛瑜之前给他们定下制作任务,本是打算做好之后再送到军营客户面前检验的,没想到在兵械坊实验材料的时候刚好被来领走修好的盔甲的大兵们瞧见,消息飞快传进军营。
如今兵械坊仓库的十几架自行车里有十架都是让士兵们试验过,逐步修改完成,最后成品的三轮车某种意义上算是客户定制款,几乎完全符合用户需要。
薛瑜瞟了一眼害怕她生气又很想继续三轮车设计的匠人们,无奈摇头,“图纸呢?”
“啊?”四个匠人一个比一个呆,反倒是一个学徒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推着自家师父去找最后一版三轮车图纸,“殿下等等我们,马上拿来!”
“殿下,您不生气?”凑上来询问的是之前杠过薛瑜的那个匠人,有才华的人大多自负,明明三皇子的图纸画得很明白,但他们却造不出来,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他对薛瑜之前做出马蹄铁和风箱的事记忆犹新,也是匠人里唯一一个闷头想要造出能像牛马一样能够载重的二轮自行车的人。
薛瑜好笑道,“气什么?”就算到了现代,有了计算机辅助进行图纸设计,理论图纸也不是万能的,制造材料和实际应用都是图纸落地的难题,设计需要经过实际验证,才能保证和需要一致。当然,遇到一个难缠的甲方就是另一个头疼的问题了。
她画了这么多图纸,除了大部分已经经过验证外,之前没有出问题基本也是因为设计简单、能够找到合适的后世使用过的材料、以及遇到的匠人手艺优秀。自行车出现了差错,但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作为运输兵力的自行车的昂贵、需要养护等缺点,其实完全是因为步兵放到原本就对载重有要求的辎重车上完全是把轮子换到新车上面的事,半点不费劲。
拿来了新修改后的三轮车图纸,薛瑜与几个匠人分享了齿轮组的使用规律,又调整了一下三轮车的设计,基本敲定了辎重车人力畜力两用的方向后,将重新画了一遍的图纸交给了兵械坊匠人,“早些交上去,也好在调军离开前用上。”
门前的李麦轻咳一声,提醒道,“殿下,如今向京中上书,总不好越过您去。”
薛瑜怔了怔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对的,如今鸣水加上行宫两处,论起来第一负责人都是她,过去动动嘴皮子只用负责催一下人干活、除了搞事绝不会动笔写项目企划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她也是要上书做总结汇报的人了。
“那就今晚整理好数据,早点整理好我早点去找营地的庄将军。”
心情大起大落感觉躲过一劫的几个匠人正研究着新的力学现象,突然听到这一句,纷纷火烧眉毛地站了起来,四处找起毛笔来。
把听到要写报告后瞬间进入紧急状态的兵械坊百态看了个正着的薛瑜抽了抽唇角,感情她要不限定时间,他们还打算先玩一会齿轮再来写汇报?
理工科乐于实验不想动笔的样子,实在是千百年都没什么变化。
薛瑜示意外面候着的陈关帮忙记下晚上要重新润色写稿的事情,对迎上来笑容满面的李麦相互施礼。刚到鸣水就去送了望远镜,被训练营将军庄骁拉着撞见了三轮车后直接找了过来,她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工坊和其他地方。
“殿下回来得正好。”李麦眼角眉梢是压不住的喜意,“第二茬苜蓿收了,今天填青贮窖,正说着您会不会回来看,您就回来了。”
他说的不是来,而是回来,听起来好像行宫已经成了薛瑜的家乡,为她忙碌着试验田的农户们也是邻里邻居,亲近又熟稔。
薛瑜跟着笑了,“收成怎么样?”她本该早些过来,但又被望远镜和拖拉着才办完的招标会拖住了脚步,算着时间是前两天开了第一口青贮窖,看李麦的样子,应该没有失败。不然也不会开始添新的苜蓿青贮。
李麦在询问下卖了个关子,“臣带您过去就看见了。”
出京时带的人不多,一路轻车简从加快速度赶路,如今天边晚霞漫开,又是一天即将结束。而在这夜晚将要到来的时候,平日里省着用的火油烈烈燃起,将墨蓝色的夜幕破开,远远都能看到草原边缘一片明亮火光。
李麦远远地冲着那边挥手,喊着号子填埋新的半干草料的众人挥起手仿佛一片浪潮,“殿下回来了!丰收啊!”
晚风送来草料的味道,里面混了一点酸味,薛瑜仔细辨认后才敢确定并不是腐烂的味道。一行人驱马向前,挖开一点口子的第一口青贮窖在火光下被照得一片黄绿,草茎上多少沾了一点附近的土,但瑕不掩瑜,比起旁边刚割下晒到半干的苜蓿,意外地柔软多汁。
薛瑜检查完青贮结果,确定他们都是按照严格执行,忍不住笑了一下。见薛瑜检查完,农户们将挖出来一条小口最边缘的一部分青贮苜蓿拿出来喂牲畜,又小心地封好开口。他们不懂什么叫氧化,但清楚地知道这是为过冬准备的草料,最初的一亩收成拌上干草,就能吃好一阵,不能太早消耗。
此前拿出来尝试着喂了几只鸡和羊的青贮苜蓿如今想想让人心疼得厉害,主动送上自家牲畜的农户咧开嘴,“嘿,我这是苜蓿喂的,我可得留着好好炖了,尝尝有没有什么新鲜味道。”
他夸张的表现引来一阵哄笑,人群里想抱怨的声音被压了下去。在新的青贮窖里踩着石板将新一拨收割的苜蓿压实的青壮们重重跺脚,简直浑身都是干劲,“嘿呀,用力,没听宫丞说吗,压得越实,能放的时间越久!”
“湿草比干草好,今年的马场能多几口粮吃了。看这样子,掉膘掉不了太多。”
“唉,要是多种点就好了,没准今年还没多活几只小鸡仔。”
“我家猪也爱吃。”
“去去,猪啥不吃?还不够喂牛喂马的,别来凑热闹啊。”
热闹的议论声在赶工的场地里响成一片,每个人望过来的眼睛都带着笑意,“殿下,明年还种什么,可别忘了我们啊!”
“殿下这次住多久啊,我家的鸡肥肥的,给您送来?”
“冬天河里摸鱼,那才叫一个鲜!您等好儿吧,保管您吃得香!”
归属于行宫的屯田客们没有其他好东西,张口说出来的都是自家口粮里省下过年的美食。青贮窖第一批供应的是马场,剩下的自然是优先给参与青贮众人家的牲畜,常年半耕半牧的他们清楚,入冬后苜蓿再开花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加起来不过两三亩的苜蓿收成,断断轮不到其他人占便宜,但他们看着放进去的草料一个月没有太大变化,对青贮草料的期待无限拔高。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但看着有人能过好日子,他们也生出了期待。等到明年,他们也想种苜蓿,或者这位殿下种什么都好,总归是能带来好消息的。
从收获的喜悦中生长出的纯粹期盼,一张张脸上的热情看着令人心颤。
薛瑜吸了口气,“过去的一个多月,是诸位在照顾苜蓿田,在建设青贮窖,如今,我们成功了。
隆山草原的苜蓿种植成功,你们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北方的军马将不会再受秋季水草消亡的限制,不再需要士兵们漫山遍野地去割草、找草!这是大家的努力带来的成功,我会上书陛下,将苜蓿田种植推广开来,之前谁照料苜蓿和负责青贮窖最多,谁总结出了不一样的经验,我都会让李宫丞告诉我,写在上书之中,让陛下、让领兵驻守边关的将军们、让所有齐国人、让后世你们的子孙,都能看到你们做出的贡献!”
还在激动的众人脸上的笑都停住了,他们茫然地望向薛瑜,像是瞬间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刚刚还吵闹着的场地中静下来,过了整整一刻钟,才有人颤着声音问道,“真、真的?”
他们恍惚间想起,公田那边之前传过来的曲辕犁的消息。轻便、省力、干活灵巧,还只需一头牛。冬天哪家的日子都不容易过,他们手里留了钱,准备到开春播种前再去几人合买一架曲辕犁。如今想想说起曲辕犁的话,它好像就是三皇子派人走访了各处后,总结改造后的农具。
之前他们还羡慕过,怎么大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做活,别人就能冒出好点子?不仅得了赏,还留了名,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如今听着三殿下的话,脑中朦朦胧胧生出一个念头:原来,我们也可以的吗?
薛瑜看着众人开始思考,先肯定地点了头,继续道,“耕种放牧,你们比我懂得多,要是之后出一本书,专门讲如何种地如何养牲口,还得靠你们这么多年的经验啊。”
“出出出书?!”听着的众人已经不是震惊了,几乎要怀疑这位殿下在开玩笑。但放眼望过去,少年的神色是出乎意料的正经。
她的神色告诉他们,她是真的觉得,种地也是一门值得尊重的技术。
薛瑜见人们大多开始恍惚,鼓励尝试和总结经验也不急于一时,见好就收最后鼓励了几句,就让李麦带路离开。
以鸣水县令江乐山和行宫宫丞李麦两人对公田和行宫内屯田两拨人的介绍看,除了本地人外,人口来源可谓天南海北,哪里都有,四处的习惯和窍门各不相同,在农学这种需要经验积累引发技术突破的科目上,适当的打破陈规交流经验,会加快变化的产生。到过年前,她在行宫还能待很久,正好能带着内外两拨人开始良性竞争。
嗯,交流问答会可以准备起来,顺便带动工匠这边一起也不错。
默默在日程表上又记了一笔,从李麦那里拿到了基础的稿子内容,薛瑜刚回到熟悉的别苑,就见兵械坊的学徒捧着两卷纸站在门前愁眉苦脸,她拍了拍脑袋。
见鬼,忽悠得太上头,怎么刚到就揽了两个活?
发言一时爽,撰稿火葬场。薛瑜接过侍卫帮忙拿着的稿件,左右手颠了颠,两个都不轻。她瞥了陈关一眼,“趁还没关门,要出去接头就去吧,卫河一个人守着也顾得过来。”
留在鸣水监视的侍卫也该调回来换人了,之前对接的是王守,如今陈关得亲自过去一趟才行。陈关应了一声,“臣瞧着有两个好苗子,等臣回来,这两天带着让殿下看看。”
“嗯,你来安排就是。”
正房里,流珠全身绷紧整理箱笼,坐在对面的方锦湖支着头,一派懒散姿态,口中却不停应着,“明白了,流珠阿姊教训得是。”
薛瑜踏进门内,眼皮跳了跳,将手上的手稿抛了过去,翻出两本誊抄之前的修路企划稿件,“我说大概意思,你参考之前的风格来写,不会做不到吧?”
“殿下有命,奴自无敢不从。”
薛瑜在旁边继续修改弩机瞄准镜的设计,耳畔沙沙声不绝,她偏头看着一列列字在方锦湖手下成型,难得地感觉到了几分静谧。
谋士做得怎么样现在还看不出来,但文书工作及格,就不算太亏。
“喝完药感觉怎么样?”薛瑜停了笔,慢吞吞关心一下员工身体健康,反正就算他回答感觉不好,她也没办法请秦思来行宫诊治,只是客套性关心罢了。
作为主要负责皇帝健康的医令能时不时在京中给她帮忙已经是靠着情分,听跟来行宫的另一位医正说,秦思闭关研究还没出来,就算她去请人,怕是也请不出来。万一被她耽误搞得秦思研究受阻,头痛病控制不住让皇帝继续受罪,只站在跟老板相处了这么久的好员工角度,她的良心也会痛的。
方锦湖没有停笔,手下一列列字像是不需要思考,流泻而出,“睡了两日,就被殿下带出了京城,除了睡得久了些,没什么不同。”
乍听陈述事实,仔细一品却是埋着暧昧的埋怨,好在八卦头子陈关没在。
“可能是药力的问题。下次再发作,翻倍煮了试试看。”给薛玥的药考虑到年纪和还在发作初期,秦思说是减弱药效使用的,薛瑜给方锦湖提出的治疗方案大概任何一个赤脚大夫都能说出来,十足十的不靠谱。
但方锦湖点了下头,“那就下次。”
他这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倒让薛瑜欺负不下去了。
“这份写完了?我来看看。”薛瑜清了清嗓子,拿起方锦湖收好放到一边的辎重三轮车改造汇报看了一遍。重要的图纸和改良细节都附在匠人们送来的手稿上,薛瑜有意没有给他那一部分,检查了一下文书内容没有问题,她誊抄了两遍,其中一份加蜡油封口,准备叫魏卫河送去军营。
刚叫了一声,她就顿住了。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侍卫不多,眼下只有魏卫河一人在,其他都是后来调来的,还是小心为上。大军启程辎重在后,晚一两天赶过去也不妨事。
“殿下?”魏卫河站在窗下,沉声唤道。
薛瑜:“无事。夜里小心,劳你守夜了。”
“臣的本分,不敢言劳苦。”魏卫河的回答一如既往地一板一眼。
整理了两份稿子,翌日一早薛瑜赶去军营,正好遇到整队准备启程的伍明一家,披了软甲的伍九娘和伍二郎迎上来,带着几分惊讶,“岂敢劳殿下相送?”
薛瑜自己也觉得他们之间关系还不到可以明目张胆送别这份上,但说实话就太伤人了些,她笑了笑,“此去山长水远,祝二位武运昌隆,边关无战事。”
她这句祝福发自真心,如果种花计划能顺利推行,西南山民的归化问题应该就能得到解决,能用其他办法震慑或是控制,就没必要把一支精兵消耗在无谓的异族内乱中。
“多谢殿下。”
见她没有带礼物来,远处的伍明反倒松了口气。带礼物说明有利益相关,他虽然欣赏三殿下,但作为边将最重要的是守国门,牵扯进皇子们的争端里,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
骑兵组成的黑铁洪流走在队伍最前方,黑压压一片,像是伍明的黑色羽翼。紧跟其后的步兵脚步很快,他们身上的甲胄与常见的不同,由深色的藤蔓编织而成,既轻便又具有丛林之中的隐蔽性。
薛瑜屏息望着他们,不知不觉间被洪流裹挟出了军营,伍明牵马停在她旁边,“是不是很漂亮?殿下让人在营中试做的三轮车是不是快定下来了,我之前想要两架,嘿,居然被堵回来说不在兵械单子上,您说气不气人?”
薛瑜对他的试探一笑而过,“我就是来找庄将军说此事,上报的文书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庄将军点头答应,跟在后面的辎重队里应该就能配上。不过……将军从乔尚书那里磨够军费了?”
伍明刚咧开的嘴巴又闭上了。
边关的军费除了中央调拨,就是当地屯田收益和边关城池的税收直接划拨。只是够养军卒就要想着修缮刀剑,换了刀剑还有牛马,换了牛马还有战车军械,真花起钱来,哪有嫌多的时候?但光薛瑜了解到的,每年度支部都是咬着牙给几处边关拨钱。国库钱不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伍明等人回来再怎么纠缠,该没有的还是没有。
今年倒是有些不一样。伍明顺着山路望去,守在外围的商队和等着去赴任的官员都会随大军一起离开。
伍明望向薛瑜,忽地笑了,“看来殿下信心十足。”
“我期待将军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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