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没多久,腊日祭祀到了。还没有思考出一个结论的小士族们和京城百官一起,被邀请参与观礼,开始祭祀的前一天,从鸣水军营赶回来的薛琅冒着雪,在路上匆匆往回赶,他身边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只有一个奉皇命来传信带他回京的信使。
或许除了皇帝,没有人知道他也要回来。在此之前上书请皇帝召回四皇子的礼部官员已经被皇帝驳回去两次,显然不打算再听,连来寻觅机会试图再给薛琅送东西的钟家仆役都被挡在了门外。
此刻还没有到傍晚,但天色已然昏暗,雪粒子像刀锋一样肆虐,随风呼啸着,路上很难看清百米开外的景象。
但在风雪声中,有人声隐约传来。
“阿弥陀佛。佛在心间。”
“我们治病救人,你们为何阻拦,莫非是心中有鬼?”
年轻气盛的挑衅被领头沉稳的斥责声压下,“游方在外自有规矩,此处问诊已经结束,真人们拦住去路,究竟何意?”
另一方冷笑连连,“你们说问诊,我们怎么只瞧见你们来治死了人就跑?到底是游医还是什么背后搞鬼的家伙,你们心里清楚。此处都是简家地界,治死了佃户,还不乖乖跟我们回去,到简家主人处再做分辨!”
薛琅顿了一下,驱马向前。他抄了小路回京,虽坎坷些但路途更近,没一会就看到了正在争执的双方,他不知为何感觉护着两个光头番僧的少年有些眼熟,仔细看却找不到这个感觉来源。
争执双方见突然来了一人,都警惕起来。一方是古怪的佛道组合,以正是年轻力壮时候的青少年为主,一方却是两个青年和一个中年人,带了一队瘦巴巴的小孩。显然,那治死人的游医就是明显势弱的这方。
附近的道人能说出简家主人这几个字,大概率是简家道观出来的,薛琅虽然没和他们打过多少交道,也是听舅舅们说过简家与钟家交好的,不能看着他们胡闹。
在军营中学了不少新知识,深感保家卫国遵守法律重要的薛琅:“佃户死了,游医生事,去地方官衙报官就是,你们闹事,是也想被抓进去么?”
“嗤”
道士们笑成一片,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了不得,竟有人来管闲事了?你是何人?快快让开,不然我们连你一起带回去!”
薛琅过去是小霸王,在军营里受挫后收敛不少,但也经不住这样撩拨看扁,心头火气旺盛,对他们毫不在意的态度感到十分不适。
既为齐国人,当守齐律,连他和他的舅舅们都要遵守规则,凭什么简家这样肆无忌惮?
薛琅冷了脸,“姓薛名琅,家中行四。你们这闲事,我当真不能管?”
“姓薛……薛琅……四殿下?!”
领头的道士脸色扭曲一瞬,迅速上前,“不知殿下来此,有失远迎。难怪某今日心血来潮觉得该来看看此处,原是路遇贵人。”
“要带我回去?”薛琅坐在马上挑了挑眉。
道士低头,“殿下若肯赏脸,自是我们观的福气。我们本也是要带他们去见官的,只是今日已经接近下衙时间,鸣水的县令时常不在官衙,去叫人也晚了,就打算先带回去住一夜,明日再去县里。”
要是他们第一时间这样说,薛琅还会信,但此时看道士们说话,心里十分别扭,总觉得在说假话,令人不适。薛琅哼了一声,“他们跟你们回去,焉知你们会不会动私刑?明日我回京了,也没处问去。”
道士们一阵“不敢不敢”的发言,僧人和护卫站在旁边,仿佛划清界限并不与他们一道。
薛琅又多看了一眼他们,“钟家的庄子应该离得也不远,你们,跟我上钟家去。把人押在我舅舅那里,才算放心。”
背后护着医正和行医小分队孩子们的两个青年交换了一下眼神,当即应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我们跟殿下走,死者也一起带走,到底是谁治死了人,明天上官衙说个分明!”
简家道人们却脸色有些古怪,领头的道士甚至唇角翘了翘,但很快又绷起了脸,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应道,“听凭殿下安排。”
看着他们表情,薛琅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有些高兴他没有让简家得逞。
一行人抓紧时间收拾,骑着驴抱着孩子,推着放了尸体的木板车往钟家庄园走去。
信使原要阻拦,却被薛琅堵了回去,“反正不耽误明天祭祀就是,等送他们安顿下来,我快马跑回去也能入城。”
薛琅身份放在这里,之前怒时殴打仆从的事私下里也不是没人知道,信使算了算时间的确如他所说,也就听凭他绕路去了钟家。
原本薛琅只打算送到就走,要是有舅舅在庄子上,那顺便见一面也顺理成章,没准还能一起出门回京。虽然上次和钟二见面不太愉快,但对家人的想念仍埋在他心底,每个训练后疲惫的夜晚,伴着伙伴们的梦呓,都能想起他们对他的宠爱和亲昵来。
来开门的门人不认得薛琅,等叫来管事,管事脸色发青,肉眼可见地紧张,“殿下怎么来了?奴去请”
悠扬的丝竹声从后院传来,薛琅笑笑,“去带人安顿了他们,我自己去找舅舅。”
管事想要阻拦时已经晚了,薛琅骑着马快速奔进后院,潜在宅院中的部曲门客见到有人冲来,要出手拦下,全被追在后面的管事一行高声制止。
丝竹声在混乱中停了下来,薛琅冲进刚刚还奏乐寻开心的院落,院中以轻柔的绸缎遮着天穹,落雪全被挡在外面,钟二清理了杯中残酒,笑着对他招手,“阿琅回来过腊日?大兄在京中,我还说明天回去,你就寻来了。”
空气里有一股古怪的味道,薛琅注意到抱着琴的侍女咽喉处束着一条彩带,十分漂亮,刚要挪开眼睛,就见侍女睁开了眼。
眼中一片灰蒙蒙的,毫无焦距,黑色的眼瞳泛着一点幽蓝。
薛琅一惊。
要是过去他还不清楚,但在军营中他遇到过几个来上课的老兵,其中一个,据说是为了好看和保密,被曾经的主家用毒烟熏盲了眼睛,但有一双好耳朵,在训练潜行时是不错的帮手。
以前他听到这种事还觉得有趣,是薛瑜让他看见这些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快乐、自己的生活,是军营的伙伴们让他看到这个世界还有除了皇室贵族之外的活法。他会忍不住觉得这样的行为太过残忍,将心比心去想想失去眼睛该有多痛。
好在老兵在讲完之后说,会这样做的世家很少,这才让他心底的某一处平静下来。
但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和老兵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
锦绣之下,有多少罪恶?钟家,当真比简家要好?
“奏乐奏乐。阿琅你也太毛躁了些,冲进来把小娘子们都吓到了。”钟二抱怨了一句,给薛琅倒了一杯果酒,“瞧你冷得,喝一口暖暖身子,在军中过得怎么样?送过去的厚衣裳不够穿,这次小舅舅给你带回来了北边的细毛衫,用羖羊毛织的,金贵得很,只有这一件。你穿上,别冻着自己。”
不知不觉牙齿打战的薛琅接过杯子,盯着杯中被黑色瓷杯映得一片深黑的酒液,像隔空注视着薛瑜的眼瞳。他低声问道,“上次不是说斛生在庄子上?我升了百夫长,有了自己的营帐,这次顺路把他带回去,在营里吃不好睡不好的,想想也就这条狗儿听话懂事。”
假话。
他刚坐上伍长的位置,可就算到了百夫长,也绝没有从外面带人进去伺候的先例。
惦记斛生倒是真的,给斛生磨的一根小箭头还揣在他怀里。他不知道宦官喜欢什么,但回想过去这么多年,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这个小家伙。私心里,他觉得他们是唯一的朋友,他喜欢什么,斛生应该也是喜欢的。他其实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但这会他却不太想拿出来属于小舅舅的那个了。
钟二顿了一下,“宫里娘娘身边定不缺人伺候,那个叫斛生的,原本是惦记着你在这里被放出宫送过来,好随时能去照顾你,谁晓得这狗东西吃里扒外,偷了咱们家的账本不知道送给谁了,还在下面审着。”
钟二语气转轻,叹气道,“阿琅,狗哪里没有?换一条就是了。你这孩子,哭什么?这玩意儿配让你哭吗?”
薛琅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竟哭了。
他想起之前九月,在山上救了自己的斛生,想起劝阻他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烦的斛生,想起最初见面时,被当时他还讨厌的薛瑜询问要不要离开,浑身是伤却要追随主人的斛生。
他听说狼很难认主,但认了就是一辈子只有一个,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的狼。
“他在哪里?”薛琅问。
钟二一怔。
“他是我的狗,就算处置,也得我来处置。”薛琅抬起头,在学着逐渐收敛自己脾气的少年露出一个残忍不满的冷笑,“舅舅,你该告诉我的。”
被薛琅惊住一瞬,有心安抚他的钟二很快让人把斛生带了上来。寒冬里赤脚的小宦官脚趾全都被砍断只剩脚掌,以前唇红齿白的漂亮孩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看起来和乞丐没什么两样的家伙。他头发枯黄,牙齿被拔得参差不齐,脸颊凹陷下去,眼珠像是不会转了,被架着进来扔在地上,也只呆呆傻傻地坐在那里。
若不是记得斛生额头头发里有过往留下的伤疤,若不是腿上还有为救他留下的伤疤,薛琅连认都认不出斛生了。
钟二注意着薛琅神色变化,看着他从不满变成吃惊,心中点了点头。再深的近侍情分,那也只是想起来好用、好看,对奴婢对狗儿的喜爱罢了,瞧,这不就嫌弃上了?
看到侍女眼睛后,就直从心口冒冷气的薛琅忍住打哆嗦的想法,他靠近斛生似不耐烦地在眼前晃了晃手,“狗不认得主子了?跟上,我要今天回京。”
斛生呆呆愣愣地听到声音后起身,却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起来,四处乱转着,被砍掉的脚趾让他靠仅剩的脚掌走路十分不稳当,最终仍是走向了上马走了几步,等在前面的薛琅。
管事上前询问地望向钟二,钟二:“阿琅,我让人送你们。”
“不用了。”薛琅压下看着斛生听从自己、找到自己时眼中泛起的酸涩,一边骂着碍事,一边拎着斛生的衣领将他放到马上,看似手重,实则无比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来了!
腊日,腊月初八,起源跟佛教没啥关系,和佛教腊八节不是一回事。先秦时就存在了蜡祭,用来酬神祭祀。在汉代蜡改为腊。汉代风俗通义说“腊者,猎也,言田猎取禽兽,以祭祀其先祖也”,祭祀自秦汉以来都相当受重视,是遵循的周礼,但是具体时间随着朝代不同有所改变,腊日到正日之间安排一系列的节日,官员放假,人们祭祖,阖家团圆。祭祀五祀是腊日传统活动,五祀指门、户、中霤liu、灶、行。
汉代说文解字解释“腊,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到了南朝荆楚岁时记明确记载“十二月八日为腊日”。隋朝定下的是孟冬蜡百神、腊宗庙、祭社稷隋书礼仪志,到了唐宋元时用的是“天子七祀”具体时间没有查到。,明清是五祀,岁终合祭;清代康熙以后只在十二月二十三祭灶。
也就是说准备过年啦,老四被叫回来是过年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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