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皇帝鲜少搞与民同乐的铺张浪费举动,但今年第一个晦日,绝大部分部门休沐放假,他最后还是允了薛瑜和薛玥两个一起跟着苏禾远出行,在非官方场合展示一下皇室的面貌。
虽然不太确定苏禾远和背后的苏家到底和皇帝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但提议都摆在了眼前,皇帝点了头,薛玥也很想出去玩,薛瑜也不能说她更想猫在秘书省痛苦赶稿。
刷脸对她来说有好处,她倒不至于不识好人心。
京城剩下的世家纨绔和没进军营也没被塞进商队的中不溜军勋子弟,实话说薛瑜都不太熟,总不好意思去蹭将作监或者六部哪位尚书的家庭出游,最后还是跟着苏禾远和李娘子,靠着妹妹的师长们快乐游玩。
京城附近有一条最终融入护城河的溪流,一月底的腊梅未落尽,青草初生,碎冰伴着小溪潺潺流过,相对来说是附近除了往庄子上和远郊跑以外最佳的观景所在。
地方好就意味着人多,熟人更多,薛瑜听到苏禾远开始考校薛玥诗文就借口离开了,四处转转,先是遇上了乔尚书携妻慢行,后是碰到了工部尚书苏合折花赠美人。什么踏青,堪比情人节了好吗!
出去转了一圈和同样惊恐的纨绔们对话一番,刷了刷脸,薛瑜看时间差不多,刚要回去,就见前面小溪旁跪坐着一个少女。
不,不是少女,是一位中年妇人。她的鬓发已经带上了些白,但身形窈窕,举止灵动,不仔细看当真与少女没什么区别。
薛瑜生出了几分好奇,又觉得有些熟悉,靠近了些。还没走到旁边,就见妇人回头望着她笑眼弯弯,“在水边,小心点呀。”
倒是抢了薛瑜的台词。
“三娘一个人在这里吗?”薛瑜左右看看没看到有人陪同钟三娘,不禁一皱眉。但心里生出的怒气和不满,到底是因为方锦湖在外,而她没有遵守承诺保护好他要保护的人,还是其他的什么,她并不想去分辨明白。
钟三娘拨了拨水,心情很好的样子,娇声埋怨,“做什么让人陪,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她偏头看了看陪着站在旁边的薛瑜,“小郎君是哪家的,我看着有些眼熟呢。”
薛瑜喉咙一哽。她这才发现,钟三娘向来形影不离的娃娃,并没有带出来。她的记忆像是停留在了许多年前,爷娘兄长都在,家中富足安稳,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薛瑜上次看到的脉案结论还是正在恢复,突然要面对这样一个仿佛正常人的钟三娘,简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我……我一介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大概是很少有人会说自己是无名之辈,钟三娘这才正眼仔仔细细打量了薛瑜一遍,摇摇头,“我不信。你不说,定是觉得我没见识。可我要是不知道,我可以去问阿兄,阿兄什么都知道。”少女般炫耀兄长博学的模样,竟是和薛琅最后离开前夸她的样子有些相像。
她忽然顿住,疑惑地咦了一声,“阿兄答应陪我出来,怎么人不见了。”神态仍是少女的钟三娘仰头望着薛瑜,“所以你是阿兄请来陪我的吗?”
薛瑜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话说多了,钟三娘的大脑混乱也明显起来,她可能前一句还在说“阿兄总说长姊是绝顶的聪明人”,下一句就跳到了“不知我嫁人会不会像帝后成婚那样漂亮”。
对于过去,薛瑜的了解仅限于剧情和调查出来的内容,她小心地挽回着总会时不时跳到晦暗记忆、陷入迟钝的钟三娘的记忆。总体来说,不提年少慕艾和嫁人,少女钟南嘉就是个天真可爱的良好听众。能听薛瑜讲考试和蹴鞠这些跨越时间线的东西讲许久,眼睛闪闪发亮、十分捧场的那种听众。
不知不觉,嬉笑出游的游人们渐渐减少,寒风吹拂而过,薛瑜已经看到了主动站出来的陪钟三娘出来的医正和两个小姑娘,她警告地看了三人一眼,暗示这事没完,回头又继续语气温和地为钟三娘描画一个快乐的世界。
“……我也学过几手功夫,一定可以上场踢蹴鞠。啊,太阳偏西了,阿兄还没来吗?”钟南嘉兴致勃勃的声音最终转为了失落,“他从来没有不在这么久。”
薛瑜凝视着留下了深刻岁月痕迹,眼中一泓秋水仍似少年时的妇人,她很难残忍地告诉她,她的保护者之一钟许还可以离开她更长久的时光。
方锦湖剑走偏锋用黎国的崔如许让钟许的消失和关注变得合理,但这么多年毫无音讯的钟许,大概已经是个死人。尤其是在亲耳听到了钟南嘉对兄长的描述后,薛瑜更加肯定,除了死亡,钟许没有理由抛下她一个人。
“但你不是说,想要早点像皇后娘娘一样觅得如意郎君吗?”薛瑜刚开口,就见钟南嘉脸颊绯红,鬼使神差地,她问道,“如果踏青时,你看到一个俊俏少年捧着云雀跑过,差点绊倒自己,会因为什么想嫁给他呢?”
周围人越来越少,侍卫们帮忙空出了一片空地,但薛瑜还是在钟南嘉瞬间吃惊瞪大的眼睛里,意识到了自己的逾矩,这问题,听上去多像个登徒子!
她连忙解释,“是我失言,抱歉”
钟南嘉却摇了摇头,手指抵住要低头施礼道歉的薛瑜肩膀,“要不是我阿耶阿娘只有我和兄长两个,我都要觉得你是我家小弟了。不必道歉,但……这个问题也太奇怪了些。”
薛瑜抿了抿唇,她没办法说,这个问题完全来自方嘉泽的描述。在大理寺案卷里,为留下钟三娘的妆奁,方嘉泽甚至提起过一个方朔曾经讲述的荒谬故事,故事讲的是刁蛮少女强行棒打鸳鸯嫁入方家,以此试图证实她亏欠方朔,她的妆奁该补偿给方家。
虽然最后没有成功。
少女钟南嘉不仅有娇俏的一面,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她看出薛瑜的犹豫,手指点点下巴,想了一会才道,“我想嫁的夫君,不必是个英雄,也不必武勇,家世和富有也不必有,但他一定心地善良,容貌俊俏,是个好人,就像阿兄那样。”
对于偶尔出格的闺秀来说,这样直白地谈论这个话题,还是与男子谈论,也太羞人了。钟南嘉说完就赧然地把脸埋进了双膝,连耳朵尖都泛起了红。
方朔,好人?
这个笑话说给方锦湖,他大概能笑一年。
薛瑜尴尬地扯了一下唇角,正找话题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就见钟南嘉抬起头,双颊红透,十足十的怀春少女,小小打了个哈欠,才道,“你说的场景太简单啦。要是真的存在,或许是我提醒莽撞的少年人小心,但他还是摔倒了,可他摔倒也不忘护住怀中的雀儿。”
薛瑜心猛地颤了一下,抓住了两种说法中的共同点,她鼻头发酸。
方朔恨了十几年钟三娘棒打鸳鸯横插一脚,狼狈地摔倒,丢了雀鸟,觉得她一定是在背后嘲笑。
然而钟南嘉记得的却是,春日溪水潺潺,花香青草,他莽撞摔倒险些砸到她,却还记得护住怀中孱弱的雀儿。
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想什么时候去看看蹴鞠吗?”薛瑜发出邀请。虽然蹴鞠场还没有完全改建回去,但不妨碍提前预订比赛。
“唔?”钟南嘉又打了个哈欠,显然出门这么长时间,又和薛瑜说话,已经耗去了她许多体力。“我更想去看看书肆诶。阿兄竟然没告诉我城里开了书肆,家里的书都看厌了,下次出来,我和你去看书肆呀,不教阿兄知道。”
俏皮的少女约定让薛瑜一时难以分辨,她开心的到底是抛开不讲义气的兄长偷偷出来玩,还是去看新的书籍。
薛瑜起身看了看天边浮起的晚霞,“好。”
钟南嘉没有回答,再一看,却是已经趴在膝头睡着了。薛瑜小心后退,挥手让人过来,将钟三娘扶起带到马车上。做武师傅的李娘子主动请缨,来看顾钟三娘,薛瑜和医正与原该一直守着钟三娘的两个少女一起上了另一辆马车。
少女都是曾经喜儿带出来的人,要不是因为钟三娘无人照顾,也不会被从隔壁研发部门调来打两份工守着。她们心思敏锐,第一时间发现了薛瑜不快,上车就跪地磕头,“殿下容秉。”
薛瑜冷淡地扫了一眼跟在后面也跪下来的医正,目光重落到两个少女头上,“容秉?当初喜儿带着你们留下,我让他们第一个教的就是,听话,忠诚。这就是你们的听命做事?你们是不是觉得,反正也只是个疯子,照顾好坏,她也不会告诉我,人没有丢就没事?”
她很少对手下员工发火,大家都是打工人,没必要搞一些恐吓行动。但这样不负责任,要是放在鸣水工坊,是要被从底层工人到审核人员一起扣掉全天工资的!
少女们瑟瑟发抖,常听的都是薛瑜温和仁厚的消息,好脾气的人突然严肃起来发火,确定了事态严重后,比脾气不好的人更加可怕。
医正叹了口气,伏地行了大礼,“殿下,是臣的错,不必责备她们。”
“嗯。”薛瑜看着他,没有多说,但医正就是品出了“只要你不能说服我,这个医正就别做了”的意味。
医正:“上次诊脉三娘子……”
薛瑜眼皮微跳,“是钟娘子。”
“是,是钟三娘子。”医正被纠正了叫法,心态很稳的继续解释,“上次诊脉已经有了郁结好转的迹象,二十日臣又去多诊了一次,发现她对外界已经有了回应,只是思绪混乱,不能很好分辨。简单从表象来说,就是从一动不动,转变成会笑会哭,除了思绪混乱些以外,其他都接近常人。”
薛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开始让你治以前,也会出现这个状态。你是想告诉我,堂堂太医署医正,反倒让病患情况倒退了?”
医正苦笑,看出来薛瑜心气不顺在找茬了,干脆抛开前面的解释,直接道,“并非如此。今日之事只是观察到钟三娘在远远旁观他人时,维持平稳情绪时间会变长,正好今日初晦踏青,就出门了。殿下来时,我们三人和陈园长都在附近,只是为了不影响钟三娘的状态,才没有靠近,并非有意懈怠。”
“她只能远观旁人,人群接近就情绪不稳,那怎么还与我聊了那么久?”薛瑜皱眉。
医正语塞一瞬,“……或许,就是因为外界宽广?或者是因为殿下亲和仁厚,钟三娘没感到不安,所以一直能有一个平稳的状态?”
只听他的假设,就让人感觉十分不靠谱。医正在治疗癔症上的确有两把刷子,一时半刻也没有更合适的人能代替,加上解释的确合理,最后薛瑜同意下不为例,这次不把这件事转交太医署作为渎职处置,但两个负责照顾钟三娘的少女,却是不能留了,降一级打发回工坊继续做工。
离开时少女们依依不舍,试图让薛瑜回心转意。薛瑜看着她们却很平静,“你们或许更适合在工坊做事。也可能是因为工坊的生活太平静,抹去了你们的训练有素,我希望下次再有这样的出行,会有人记得通知我或是方女史这些将钟三娘交给你们的人,而不是直接听从他人的建议。”
少女们脸瞬间白了,她们意识到了薛瑜发火的真正问题所在,低下头,再不敢争取什么。
晦日踏青薛瑜除了刷脸和聊天没有玩到什么,倒是薛玥对苏禾远能一口气针对春天背出几百字的诗赋十分兴奋,回宫后还在可惜薛瑜错过了精彩瞬间。
薛瑜并不可惜这个,也并没有可惜钱。虽然从工坊正式有了将作监编制后,大部分收益已经名正言顺送到了国库中,和抄家保命拿到的银子一起支援各地建设去了,但她手里还是有点钱的。
当晚,大半车书就被送到了孤独园小院中。内容从第一本印刷的齐文千字,一直到刚刚印完、连京兆府旁边的安阳书肆都还没上架的本纪。除了苏禾远带着手下还没有兢兢业业修订完的部分,秘书省有什么,院子里就有什么,充分用行动展示了对这位方女史义绝后的母亲的重视。
于是,爱屋及乌之名再次不胫而走。
薛瑜已经懒得管稀奇古怪的流言了,只要陈关带人盯着没有往奇怪负面的方向发展,明天说她是三头六臂她也不在乎。她手上接到了最新消息,第一批异国商人和他们的同行者,已经靠近了鸣水县城。
异国商队到来的时间,比薛瑜收集消息按照往年预估的时间早不少,往年要到三月皇帝诞辰才会随着祝贺的使臣队伍一同前来的商队,这次先一步出发。往前推一下出发时间,就知道在正月与腊月之交,这些商人就顶着冰雪和团圆佳节的气氛上路了,十分罕见。
鸣水通过原材料收集道路和与周边搞好关系提前获得的消息,对京城来说就是极佳的用来打时间差的预备时间,薛瑜敲敲纸面,唤来陈关吩咐下去。
或许,她有意在胥吏考试张榜时安排下去的靶子,会和苏禾远与国子监提前做了准备的经籍大讨论、投资了商队的士族们期待已久的楚黎商队一起,开始进入踩雷爆发期?
毕竟,她这个三皇子丢人丢到国外去,听上去可比在国内翻车严重多了。
怀着期待的薛瑜遣人趁着宫门没有落锁离开,另一边,鸣水城外路上,两支远道而来的商队眺望着年复一年都是土黄色的城池,发出了低声嗤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九华百草”小可爱的20瓶营养液,感谢“失土”小可爱的10瓶营养液,挨个抱住亲亲!
二更下午起来写!快落!
晦日: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是晦日,南北朝起就是一个传统节日但并不完全官方,祛邪避灾、春游踏青、泛舟游玩洗衣服。正月晦日作为一年的第一个晦日,也就是“初晦”是最受重视的一个晦日,北魏时还有晦日泛舟应诏的诗文,君臣一起水上游玩。玉烛宝典注解里说正月祓禊,晦日去河边消灾解厄。唐代时旧唐书德宗纪说唐德宗将正月晦日、三月三、九月九作为正式节日提倡,晦日祓禊送穷,游玩聚会。但是三月三上巳节和晦日不一样,东汉时上巳祓禊洗濯,是礼制的一部分了。
严格算起来,古代节日都挺多的,想过每个月都能过,尤其是农闲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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