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尸体草裹起运上板车,这一次送他们出去的人再没有出现逃跑的情况,浓烟再次腾起。乖巧回来的原商队仆役私下找差役们打听起跳槽的事,而两座客店里,都静得可怕。
过了半天,新选定的十几个要用青霉药物的病人,听到外面叫人送药的声音,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客店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县衙后院临时被腾出来作为医师们的根据地,草草支起的遮光挡雨棚子下面,是放到外面去一口气能卖到千两的琉璃器皿,瓶瓶罐罐里都盛放着粘稠的长了绿毛的液体,只有最初跟着冯医正一起研究青霉的几个医学生和秦思几人才能进入此处。
吃药的人要是看到了青霉的原样,大概也得深思许久才敢吃了。
饶是全力开动开始培育青霉,根据之前的经验,新增加的培养瓶中的青霉起码也要五到七天才能长成,从外面沐浴换衣才敢进后院的冯医正看着飞快减少的可用青霉数量,嘴角都挂上了燎泡,愁得厉害。
青霉有用,但他们这些常年和病患打交道的人当然看得出,这服新药其实并不对症。两车青霉,对千人患病的鸣水城更只是杯水车薪。
见自己的学生眼睛里都是血丝,忍下了一个哈欠,冯医正拍了拍手,让大家都清醒一点,“坚持住,今天的新增人数只有二十几人,等明天大概就只有几个了!这是好事,说明防范有用!我和医令商量了一下,药方里麦冬、金银花改为……”
从发病到患者死亡大概只过了十天,而且除了最先用上青霉的喜儿,其他人的死亡时间还在缩短,和阎王抢人,一刻钟都不能松懈。
薛瑜还在等待最新的消息,昨天吃了药的人没多久就死亡,虽然秦思解剖判断是因为肺里脓包已成,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她对今天的第二轮尝试挂上了心。
除了已经病倒起不来床的一部分,病症有轻有重的患者拿了药,站在客店一楼吃完,医学生们亦步亦趋地跟着记录感觉和反应,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喜儿的那扇窗还开着,她被人扶了起来,喝了药,对楼下的薛瑜晃了晃头,表明自己还有力气。暂时褪去了发烧红潮的脸颊上,透出了一股灰败的青色,只有眼睛还带着几分期待。
薛瑜等了一个时辰,没有等到青霉出现意外反应的消息,这才松了口气,和喜儿点了点头告别,重往城门前而去。方入夜,薛瑜刚想去看看乔县令搬出来的酒,试试能不能蒸馏提纯,就接到了另一份噩耗。
虽然换了青霉的病人尚未复烧,但咳嗽里的血痰,昭示着她以为的只是青霉素药量不够完全是误判。
差役小心地看了一眼江乐山,将最新的数字报了出来,“客店周围千人隔绝后,在城中央、南区等处,例行复诊皆发现了新的发烧病人,共计十三人。眼下,尚未查到他们何时接触过病患。”
“咳咳咳!”江乐山别过头,爆发的咳嗽声实在令人担忧,他喘了口气,隔壁的乔县令听到消息,已经开始处理事务,“分布过于零散,再迁居也不方便了,万一途中把病过给更多的人,反倒不好。你去看看调来的布匹还有什么没用的,裁成布条挂上去,之后送粮和检查,也好提醒一下医师和其他人。”
“是。”
差役推出去去看库房,鸣水县本是没有布庄的,新收进来的布匹还是从客商那里收购来的,为了稳住人心,免得一心发愁生意,一个劲地想往外跑。也算是赶了巧,这次口罩裁了不少出来,大家脸上挂着的口罩布块什么颜色都有,连带着被困在城里一时不能回去的附近村民和庄园佃户,都多了一份缝制口罩的生计。
“让乔兄担忧了。”江乐山好半天才顺了气,有些愧疚。
乔县令摇了摇头,“江兄一心为国,我既为鸣水县令,自当努力才是。”严格来说,江乐山已经不算是鸣水人,要不是为了等待县学开学,完全不会被牵扯到这件事里,更是一直劳心劳力,连发了烧病中都要起来操心各种事情。
没出事的时候乔县令自然得考虑得不得罪人、要不要明哲保身,但出了事,他眼看着江乐山鞠躬尽瘁,薛瑜更是拿出了铁血手段要弹压闹事的人,他再怎么样也是一县主官,如今戴着口罩离两人半个屋子,作为府衙目前还没感染的一部分人,他带着被薛瑜赶鸭子上架干活的学官们,担起了第一批患病的人逐渐倒下后的物资调配计算和规划。
“做什么事,都要记得珍惜身体。”
薛瑜看到了江乐山收起的帕子上一点红,但没有点破,与两人沟通了几句县里目前的安排后,转头去问乔县令从城中统一调来的酒。
还没来得及去做实验,就见刚刚去找布的差役又跑了回来,左边抱着一匹粗糙的白麻布,右边却是一匹红绫布,约莫是布商带来要送去京中做婚服的。
差役:“县令,这两个都剩下了,您说我们是选哪个好?我觉得麻布不错,还便宜。”绫麻价格有别,差役显然自己心里已经为县衙做出了选择。
“就这样吧。”
在家中有病人的门前挂标记只是件小事,江乐山精神不佳,乔县令看了一眼就点了头。薛瑜看着布匹眼皮微跳,“用绫布吧。火色吉利,给大家也都散散病气。”
“好嘞。”差役也只是可惜价钱,提了一句,没成也不多说,扛着布准备去找人派活了。
虽然现在没有这个讲究,据说在黎国还有人穿白衣裳嫁娶的,但看见白麻布薛瑜总是会有些不太好的联想。城中已经够丧了,再处处挂白……
“慢着。”薛瑜叫住了人,“去送绫布的时候稍微裁大一点,巴掌宽就差不多,别明说是因为家中有病人所以要挂,就说是为了吉利。另外顺便问问,病人家里和附近邻居有没有愿意做事的,肯劈柴的劈柴,肯缝衣裳的缝衣裳,只要肯干,留在家里别出来,乔县令手上什么人都需要。”
乔县令闻言笑了,“是,殿下刚帮臣要过来一部分跑腿干活的杂役,和巡逻的有武艺的游侠,但愿意为城里做事的,都能安排做些事。”
他之前还在为人手紧缺发愁,差役和城中的兵卒又不是铁打的,不眠不休一两天还行,但总是需要休息的。本打算看看能不能请城外的兵卒帮忙,没想到昨天薛瑜几句话把这件事摆到了外来的客商们面前,好像这是一件多好的事似的,如今同样的套路又出现在了城中百姓身上,让他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难怪江乐山肯为襄王忙前忙后,这位殿下有时候出现的一抹出乎意料的神来之笔,虽然做的事多了,但反倒更轻松了。
要是薛瑜听得到他的心声,就会告诉他这叫发动群众,顺便让还有空胡思乱想的大家都忙起来。
差役对平常都不舍得买的绫布要白送十分心痛,本想着给个手指粗细的布条能看见就行了,被薛瑜专门点出来,虽然不懂原因,但还是老老实实应下了。
等到去送布料的时候,他看到病人憔悴的家属脸上有了些精神,对绫布的手感赞不绝口,夸完县令们又夸襄王,等他说出口要不要来帮忙,妇人露出一点笑影,“我问问孩子阿耶。劳差官跑一趟了。”
“老头子,你说这布之后能不能给小郎做个荷包戴?大小刚好,诶哟,红绫呢,老贵了,我嫁给你的时候都没摸过……我这才算放心了,这么多人都在城里,大人物还操心咱们的日子,我觉着你一定能好起来!来,喝口水……你说,我要不要领点零活做做,总教这些半大小子跑来跑去的,我心里也不好受,他们都忙了几天了……”
妇人有些絮叨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差役回头看了看被绑在屋檐下的红绫布,在昏暗的夜色里,成了一抹亮光。
他好像明白了襄王为什么要选红布了,起码现在,他看着这方红布,也生出了许多继续向前的力量。
选择红布虽然有吉利的成分在,但薛瑜也是在考虑保证城中物资使用。医师们的衣裳在接触过病患后是一天一次热水蒸热洗过,她看过破损率,直线上升,爱穿绸缎的医师一两次后也不敢这么浪费了,乖乖从包袱里翻出了旧衣裳。但继续这样下去,裁布重做衣裳是必然的,麻布相对绸缎耐用,现在把麻布用掉,还得再调布来。
乔县令收来的酒不多,大多都是黄酒和果子露,也是如今比较常见的酒种,薛瑜挨个尝了一点,对能不能提纯酒精,有些不太确定。
蒸馏需要的玻璃器皿在冯医正原本准备带去东荆城的行李里有,但眼下都忙着培养新的青霉,等了许久薛瑜才等到腾出来的两个简陋的瓶子。在找到其他器皿培养青霉容易出现大批奇怪颜色的其他霉之前,玻璃瓶在培养青霉里的地位无法撼动,鸣水工坊已经在赶制新的玻璃瓶,但也需要时间。
薛瑜写写画画在思考蒸馏的过程,面前被放下瓶子,才发现人已经来了,她仰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妇人,想了想,唤道,“黄芪?”
在鸣水中学念书,由于得到第一可以离开工坊来县里见世面的寡妇抿着唇笑了,姿势不太标准地行了一礼,“襄王殿下,您看是不是需要这些?后院忙不过来,我正好是负责记录变化和涮洗玻璃瓶的,比别人清闲,就派我来了。”
两句话交代清楚了来意,和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薛瑜没有深问,“嗯,这样就够用了,你回去吧。”
黄芪能留在腹地培养青霉,一方面有出身鸣水,经过了鸣水工坊考验的原因,另一方面,大概也是自己肯努力。薛瑜和侍卫们都是感染者,黄芪的状态虽然看起来憔悴,但不像是发过烧,没必要影响对方,万一不小心多感染了一个人,薛瑜也是会愧疚的。
“是。”黄芪看着单手拎着两个瓶子往外走的薛瑜,低头行礼。她没想到襄王会认得自己,但只要想想之前那张纸条,她就想抓紧时间多做些事情。命途不顺,但可以努力改变。
薛瑜走出几步,忽然往外走的脚步突然停下了,回头正好撞上匆匆往外走的黄芪,她盯着黄芪的衣袖看了一会,不太明显的磨损还很新,上面染上的一些培养液的颜色,让整件衣服看上去很脏。
黄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轻声询问,薛瑜摆手放她离开,拍了拍脑门折回屋里,摸了江乐山旁边两张纸,唰唰画起图来。
都怪她发烧烧糊涂了,她怎么就忘了,该早点把白大褂和帽子画出来的!
如今从客店周围离开、尤其是从客店内离开,都要在外面的棚子里洗了手换掉外袍重新穿一件衣裳。不说穿戴复杂时间消耗,在换衣服的过程里难免把之前穿的那件衣裳上的病菌沾到新衣服上,如果说是这样发生的接触传播,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增长的人数变少,但却变得无迹可寻了。
“殿下所绘这是何物?”江乐山处理完手上的事,好奇地过来看了一眼,纸上像是一件披风大氅,但他总觉得薛瑜不是会无缘无故画一件衣服的人。那么,要么这看似是衣服其实不是,要么,这就是一件极为特殊的衣裳。
“专供医者所用,避免沾染秽物。袖口和领口都可收紧,每日诊治或是研究结束,都可以从背后解开绳索快速脱掉,用麻布或是别的耐用的布制作,也能少些衣料损耗。”
薛瑜交给江乐山,让如今在缝制口罩的差役们家中女眷帮忙赶制一套,由于只有穿绳子的袖口和领口需要技术含量,其他甚至不需要量体裁衣,大约明早就能看到成品。
白大褂的绘图交了出去,薛瑜不懂裁布和布片的问题,但看图制衣,约莫也够看懂。了却一桩心事,她去忙了一会蒸馏酒精的实验,但一坛酒烧完,制取出的酒精少之又少,虽然闻着上头,但用滴酒花的法子测试,约莫也只到了四五十度。
比起七十五度医用酒精,还差得很远。
消耗大,成品低,薛瑜叹了口气,只能放弃医用酒精的思路。
青霉不足以阻挡这次时疫,酒精也不行,她可以指望的,只有秦思等医生的医术,看他们能否办法了。
这下,真成了要完全相信秦思才行。
沮丧和疲倦将薛瑜包裹着卷入梦境,朦胧间,她感觉到一阵温热涌上。
温热覆盖了她的双手,她眼前一片漆黑,却“看到”了油腻的头发和麻布外衣与细布中衣。
有些茫然的薛瑜忽然平静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睁眼,手掌间的粘稠感愈发明显。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杀了我,你害死了我……”
“我没有。”薛瑜心平气和地说。
黑暗散去了,眼前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中年人发福的脸有些好笑,薛瑜知道这是自己杀了的那个人。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双手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剑,插在中年人的胸口。
“是你杀了我!你不敢认吗?!”
“我没有。”薛瑜很冷静,“是你违反了规则。”
“是你!是你!”中年人眼眶流出血泪,“是你诱惑了我,是你设下了陷阱,等着我们去跳……是你的规则不合理……”
“为什么?踏着血肉骨头上位,就是你想要的吗?”
薛瑜摇了摇头,“我知道有人会违反规则,但违反与否,是你的选择。我不否认我手上染了血,但我没有错。”
“我不信……不可能……”
“再见。”薛瑜闭上了眼。
声音消失了,再次睁眼时,屋内还是一片漆黑,薛瑜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昨夜只是一场梦境。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来,不管怎么说服自己,她心里也有一分犹疑。
门外的药味已经浓郁,按照前些天的状态,没过多久就能等来送药进门服务。明明做了一场令人不太愉快的梦,但薛瑜反倒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她没在床上拖延,洗脸后推开了门。秦思蹲在药炉前,将锅里剩下的药渣反复拨了拨,查看过没有错,才端起了药碗。
薛瑜只知道他会每天亲自抓好药送来,却不知道连药渣都要检查过才放心。
温热的药碗被送到薛瑜手心,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让她颤了一下,险些没拿稳。
作者有话要说:草了,今天发晚了,这个月没赶上全勤,是我的错呜呜呜呜,昼夜颠倒不可取。
这就是今天的一更了呜呜呜呜
感谢所有小可爱的支持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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