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
从筒子楼走出来一个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耐脏的黑色帆布鞋。身高不算太高,腿却很长。体型瘦削,肤色更是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像是常年见不到阳光。少年的五官很好看,清秀立体,发色和瞳孔很黑,鼻梁很挺,忽略肚皮紧贴脊梁骨的书包的话,看起来像个好学生。
拐弯时和巷子里端着一盆干桂花的吴婶儿差点撞上,少年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瘟疫和洪水猛兽一样,对近距离接触有着本能的排斥。
“唷,小何,都这个点儿了,还干啥去?”
吴婶儿抱着盆子的手从二换到一,空出的手搓着里面的花伢子,勉强从褶子里挤出一对眼睛,啧啧了一通,“哎唷,何萍又带人啦?要我说你这孩子得赶紧和你那个糊涂妈闹扯闹扯,咋能每周好几趟呢!也忒明显唷!”
巷子口窄,来来回回路过的人多,现在又是晚饭刚结束出来溜闲的点儿,曲何两边挪了好几次也没顺利过去,他干脆一动不动站着等吴婶儿说完。
吴婶儿似乎并不需要寡言少年的回应,见成功用大嗓门儿收获一群人的注视后,得意的一扬头露出自己闺女给买的金耳环,抱着桂花往回走,她要赶紧把东西送回去然后去广场和老李太太接头了。
曲何无视了周围的指指点点和或嘲讽或讥笑或同情或感慨的目光,径直的迈着大步子走了出去。仿佛走的越快,就越能逃出这乌烟瘴气的一亩三分地似的。
他突然想起来以前看过《围城》里的一句话: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生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曲何内心毫无波动,疙瘩大的地儿住了快十八年,他早就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嘴脸,看众生百态,只觉十分可笑。
曲何沿着附近公园转了一圈,怕看到熟悉的邻居尬舞又转移阵地。开始沿着巷子跑,一直跑一直跑,什么时候累了什么时候再停下来。
直到跑的没什么灯光了,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停下来看时间,八点了,不知道里边能不能完事儿。虽然他不想回去,但九月的晚上已经有些冷了,一并还有抗冻的蚊子锲而不舍,他只穿了一件短袖,跑步的热量散去胳膊已经起了一层疙瘩。书包里还有一套理综卷子没写,也不知道刚升高三怎么就开始做综合了。
他看了眼手机,上面的天气预报显示今天夜间有雨,最低气温18度。
对于H市,算是个冷度数。
曲何调整了一下呼吸,把书包往上窜了窜,准备原路跑回去,谁知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争吵,很快声音越来越大,然后打斗声响起,整个过程流畅又符合逻辑。
曲何拐了一半的脚顿住,从那几句国骂里能分析出是一群对一个,他犹豫几秒,还是决定无视,这种天气,对于没有洗衣机的他弄脏衣服太难晾干了。
谁知那边的弱势群体好像眼睛里塞了夜视仪似的,大声喊道:“那边看热闹的,救命啊!!!”
曲何没理,转身的速度加快了。
“哎哟窝草啊!”那人急了,撕心裂肺的吼,“曲何!曲何学长救我啊!”
曲何顿了一秒,书包啪嗒落地,他转过了身。
他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这人怎么就知道他的名字,听称呼还是高一高二的,但既然人家名字都叫出来了,他就不能见死不救,不然这边的施暴者和被害者都会瞧不起他。
他已经受够了左邻右舍的指点,不想在学校也被人戳脊梁骨。
那边随着自己名字的出现已经停了动作,曲何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昏暗的巷子使他眼睛不自觉眯了起来。
是1v5的局面,墙角窝着的人他确定不认识,不过这对于没朋友的他丝毫不意外。
“小子,你是来陪他挨打的?也真是难兄难弟了哈哈!”
曲何姿势没变,“为什么打他?”
“为什么?这他妈也是你能问的?!”
“牛哥,好像是三中那个曲何……”
这人声音虽小,但巷子聚音,此言一出几个人都愣了愣,生怕错过了道上哪个大佬显得自己逼格降了档次。
“那个不要命和人死磕的单挑王?”牛哥声音很自然的颤了颤,听起来就像害怕了一样。
曲何有点意外,没想到破名传千里外校都耳闻。
“你就一个人,还是别多管闲事!”牛哥掂了掂手里的木头棒子,想用语言和武器劝退曲何,他们仗着人多欺负一个挺有底气,但对着一个咬死了人不放的疯狗心里还是胆怯的。
“要么你们走,要么打一架。”曲何声音里没有嚣张,平淡的像今天晚上没吃饭,今天夜间有雨一样。
“牛哥……要不,咱们撤吧!”
领头的没说话,似乎是在考虑。
这时曲何突然开口,“哪个是牛哥?”
单挑王是要认人专挑他咬了,牛哥悚然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对其侧说道:“我们走,不和疯狗一般见识!”末了还放下一句狠话,“等着哪天白天我看的清你的!”
五个人蜂拥撤了,曲何转身捡起书包就想回去,坐墙根的人又惨叫一声,“学长你别走啊!”
曲何没转身,面无表情,“你,还想干嘛?”
“我腿,腿断了腿断了!”
“120。”曲何言简意赅。
“手机摔碎了。”
“那你等到天亮吧。”
身后没了动静,曲何放慢了速度,就听少年压抑的呻-吟声缓缓泻出,听着就很疼。
曲何想,断腿应该是件挺严重的事儿,如果真晾一夜的话说不定会耽误愈合。
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他折回去给少年叫了救护车,怕那群混蛋回来落井下石,他又站在一旁等了起来。
“学长,没钱不能叫救护车吧。”
“你的钱?”
“呸!”少年跟得上曲何的脑回路,反应极快的啐了一口,义愤填膺道:“被那群狗崽子抢了!”其实一共兜里就俩钢镚,还是他自己主动砸出去的。
“家里人呢?”
“忙,忙起来没日没夜,联系不上。”
少年一边说话一边抽气,似乎是铁定了想让青年陪自己去医院外加垫药费。
曲何没吱声,开手机看了眼自己余额宝,假期打工赚了点儿,新学期的学费要交代了?
“行。”交代就交代,救人一命七级浮屠。
救护车来的不算慢,有俩人拿着担架进了巷子,把人抬上去,曲何也跟着出去上了车,从头到尾也没搭把手。
后来就顺理成章,少年绑了石膏,拍了片子说比较严重,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曲何拿着缴费单看了眼,心想也不排除坑钱的嫌疑。问他有没有医保,那厮一脸茫然问医保是啥,他摇头,认命交钱,就当遇上碰瓷的,破财免灾。
少年躺在床上,看曲何进来后露出一抹友好的笑。
曲何面瘫式冷漠,不予回应。
原以为是个流氓地痞,不料有些打眼。虽说长得没比自己多嫩,但样貌称得上一等一的好,自动屏蔽掉鼻青脸肿的伤。曲何是有那个没审美的自知之明的,但托他酒鬼后爹的福,他瞅哪个同性都不顺眼,又都挺顺眼。
床上的少年眉宇间还浮动着一抹稚气,但整张脸帅气的张扬恣意棱角分明,五官精致又带有很明显的侵略性,是属于无论在哪哪怕人堆也能被一眼挑出来的。只是那修长的眉尾微挑的眼稍,怎么看都泛着一股子痞气。
曲何在他旁边坐下,“我要回去了,你找个熟人明天能过来看你的。”
已经将近十点了,虽然家里不会在意自己夜不归宿,甚至未必会有人,但曲何还是想回熟悉的地方。医院的气息让他没有安全感。
“行。”少年看他自始至终没提医药费的事儿,茶晶色的双瞳若有深意的打量曲何一瞬,拿过曲何钢化膜四分五裂的手机,问道:“房号多少?”
“5188。”
“还挺吉利。”少年接了一嘴,心道这人话不多,但心思细腻,记性也挺好。
他给发小张涛发了条自己名字医院地址病床号加速来几个字的短信,然后叫了声“曲学长。”
曲何看向他。
少年拿着曲何手机,强行输入了自己的名字,为了刷存在还开了手写,一笔一划特别认真。
“关……羽?”曲何尾音稍微上扬了一下,很快重新回落,像一卷九月提前降临的寒潮。
“操。”少年一把抢回手机,“少了个偏旁。”
“关栩,栩栩如生的栩,刚升高二,在二中。”
“哦。”
“学长给我打回来,等我回去找你还钱。”关栩一边说着一边把残破的手机拿出来,把自己衣服上的校徽别针掰直,把卡取了出来。
“哦。”曲何瞄了一眼关栩的手机,最新款的水果机,国内还没上架,据说已经炒的让一群果粉望机兴叹。
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看来不会让自己当冤大头。
曲何换了联系方式就想走,这时猛地转头看向门口,目光特别犀利。
一个鬼祟的少年吓了一跳,往后一缩,“对不起我找错……咦?”
少年犹疑的脸在看到床上的人那一瞬间怔楞半秒,随即实现了由半惊半喜到担心到愤慨到激动跳脚的一幕。
“老大!是谁!这个仇一定要报!”
“不急,骨裂,养养。”关栩扬手,“过来叫曲学长。”
关栩把曲何仗义相救刷脸吓走五名傻逼的事儿说了一下,张涛的眼神儿立马如同物理学痴见了爱因斯坦本尊,差点没一揖到底。
曲何点点头,想走的意图很明确了,张涛和他差不多高,但有他一个半占地面积,看起来很讨喜。但他再不回去,最后一班地铁都赶不上了。
“带钱了没?”
“带了!老大,你上次放在我这的,卡里还有将近一万,我都拿来了。”
“嗯。”关栩点头,抬了抬下巴,“给你曲哥。”
曲何往后挪了一下,“5842。”
“什么?”
“医药费。”
“拿着,剩下的当保护费。”
曲何没说话,拿起来就走了。
张涛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果然是人狠话不多的类型,那多出的四千来就这么心安理得的拿走了?
关栩也有些诧异,半晌后只能感慨做人当财不露白,不然那毛爷爷就跟塞翁失俄罗斯转盘似的,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谁得谁亏。
“是傻逼牛那一伙儿?”
“嗯。”
“哎我说哥,这姓曲的啥名堂。而且……”张涛有些不解,“你就算打不过也不至于这么狼狈的腿都弄断了吧,你好像身手不错啊。”
关栩脸上嬉笑的神色突然淡了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认真,导致还想再说什么的张涛顿时噤了声。
床上的少年蓦地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漫不经心道:“我想泡他。”
“我凑,哥,你拳脚还没好到能泡单挑王吧?”
关栩突然眯了下眼睛,看着自己支付宝突然多出的“4139元”的转账,淡淡地笑了,“他是gay,只要不瞎,我在这,他就不会找别人。”
“怎……怎么看出来的?!”张涛惊悚,怀疑关栩身上是不是开了什么天赋技能比如写轮眼天眼通什么的,不然这玩意朝夕相处瞒的好都不一定发现,他关哥哥才第一次接触就有能耐把人家兜底儿了?
就不说别人,他和关栩从小玩到大,要不是初中有小男孩聊骚关栩他被支出去给人家拒了,他到现在还会以为他这发小是他娘的眼光高的金刚直呢!
“直觉。”关栩蹙蹙眉,表情挺丰富,“他看我的眼神儿和一般男的都不一样,就算不是纯gay,这方面肯定也没少接触。”
“哥们儿还是觉得你别乱搞,我看他那副样子简直就是……”张涛迟疑了半天才找到形容词,“就是漠视,对!太冷淡了,跟个冻成冰的木头疙瘩似的,这种人对生命都不在乎,单挑王也不稀奇。”
“其实这样的人更脆弱,更需要呵护。”关栩整了整手背上的针头,眉眼嘴角都勾动,张扬的面孔上是让人心悸的漂亮,“我就要泡他,他那样的摁在地上摩擦一通,是叫是哭肯定都特来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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