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何家在郊区,坐完地铁还得走很长一段路回家。其实刚才给关栩交医药费的时候,并没有奢求他会还给自己。
他这些年自懂事以来,就几乎没做过什么好事,像那样不求回报的帮忙还是头一次,幸好老天还不算太瞎。
他打开支付宝,通过手机号码找到了关栩的账号,看到是实名认证后把刚才那张卡里多余的钱转到了这个账号上。
关栩的头像是自己的照片,对着镜头瞪大了眼睛扮鬼脸,特别像九十年代那种非主流小年轻喜欢用的网红头,如果在下边贴一行类似于“明媚的忧伤”就更符合了。
可由于他长相过于锋芒毕露,看起来意外的不讨厌。
地铁里人还不少,他坐在中间靠窗的位置,不经意看向窗户,瞄到对面有个小姑娘在偷拍他。他下意识低头躲开了镜头。上次他坐地铁,有个妹子把他挂到了微博上,大票人转发后真的人肉到了,搞得妹子直接去了他们学校找他。
曲何摇摇头,摊上这样的家庭,还找什么女朋友,找炮-友都不一定不会被人嫌弃。
他的生活像一潭死水,一滩烂泥,在永远不见天日的昏暗逼仄角落里吞噬咀嚼所有的难堪与痛苦。好在他没什么特别在乎的人,哪怕自尊早就掉进了巷子里最肮脏的公厕,他也能安慰自己别人都是眼瞎的傻逼。
曲何一脚踩进门的时候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何萍从不做饭,已经十一点了,这个颇有姿色的看上去甚至不到三十的女人此刻正躺在沙发上,身上不着寸缕。
曲何直接把门窗都打开,然后喷了大量的空气清新剂。扫了一眼地面,面无表情把地上被撕碎到处都是的衣服裙子,内衣内裤,带着胶皮手套捡起来一股脑扔进了门口的纸箱子里。
余下的塑胶雨伞,他也收进一个塑料袋里,扔到了外面的垃圾桶。
厨房什么吃的都没有,饭桌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有几个东倒西歪的酒瓶子,有一个还碎了,一地玻璃渣子一直延伸到门口。
他假期一直在外边打工,看来这俩人也基本没在这里吃过饭,拧了拧电磁炉,意料之中已经不能用了。原来打算晚上吃泡面的,曲何捏了捏书包里的面,准备就着水直接咬了。
“哟,还知道回来啊。”
在他刚要回自己屋时,沙发上的何萍坐了起来,拿一个毯子象征性的遮了遮,翘着二郎腿,阴阳怪气。
曲何没说话,更没解释是自己昨天晚上就回来了,只是家里没人而已。
“弄了多少钱啊?”
曲何看了眼何萍的脸,白的跟涂了刷墙的涂料,眼底铺了一层黑青,看起来有点像讨债的厉鬼。
“刚够学费。”
“你们学校喝血啊!”何萍脸色变了,“你妈都快吃不上饭了,一跟你提钱瞅瞅你这死德性,你就巴不得我饿死呢是吧?!老娘当初把你从逼里扯出来的时候就应该塞下水道去,白眼狼!”
曲何顿了顿,其实这种话他听过无数遍,都记下来不下于几个厚本子了。而事实上每次听到的时候心里还会一哆嗦,是那种很细微的颤抖,像被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刺反复戳着,扎着,一点点的打磨碾碎他曾经所期待的情感。
“滚,别让我看见你,养了个没用的东西!”
曲何进了屋,身后的门被他重重的关上,面前是他自己的一方天地,虽然地方不大,甚至堪称狭窄,但是与外界所有污秽可以暂时隔绝的。
天花板的灯很昏暗,他打开了木桌上的台灯,把书包里白天老师发的理综卷子拿了出来。
曲何学习很差,他如今高三,各种成绩一塌糊涂,车尾都能甩他一大截。老师用了很多方法都没什么成效。
他自己心里清楚,是他成绩太差。虽然何萍不着调,但好歹前几年让他断断续续上了几天学校,他拼命的用短暂的时间去吸收人家长期累积消化的东西,可他又不是天才,最后只能是噎个半死咽个囫囵。
卷子上的题于他而言就像天书,用了二十分钟去和一道选择题死磕仍然无解后终于放弃,他把卷子团成一团,烦躁的塞进书包,拿着洗漱工具出去对着水龙头一阵狂冲,心里那股躁郁冷却了不少。
曲何回到屋里已经十二点多了,手机里有一条十分钟之前的消息,来源支付宝。
他点开,是关栩的消息,发了一个亲亲的表情,还带了一个红包。
曲何把红包点开,特别的大手笔,666大洋。
他手指动了动,把红包原数转账了回去。
-不收?
曲何没搭理,脱了衣服准备睡觉。
-那你是收下上一个了?
曲何看了眼那个亲亲的表情,直接把手机关了机。
这边关栩在医院,腿疼的睡不着,旁边张小弟正在给他剥山竹。他等了好半天也再不见回复,知道今天是收不到回复了。
“哥,我还是觉得那个曲何,咱们别招惹了,你要什么样的没有啊。二中圈里的任由你挑,咋还没有看上眼的呢。”
“我又不是性瘾,还非得天天约-炮么。”
张涛撇撇嘴,显然不信关栩这种能跑一辆火车的话。
“等我腿好了,我就去三中。”
“老大!”张涛瞪大了眼睛,“你要抛弃我了!”
“怎么说话呢,这俩学校离得也不远,正好我家最近在三中附近开了个分店,前两天刚剪彩完。”关栩说到他家酒店的时候,语气很平淡,眼里甚至划过一丝轻嘲。
张涛知道他关哥不喜欢他家酒店,更不喜欢他家里人给他的安排。他关哥可是个学霸,脑袋好使的让他们这群盲流人比人气死人,就算以后想自己干点什么,那也肯定有出息。
关栩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换了个姿势继续望天。他家人对自己管的宽,算得上开明,在自己初中那年跟个傻逼一样因为一个直男出柜后,家里好歹接受了,但条件是必须子承父业。如果是那种性子稍微软一点的,或者正想啃老混吃等死的,说不定不仅欣然接受,还能乐得合不拢嘴。
关栩其实没什么大志向,也没什么想自己独立完成的远大理想,他就是不喜欢被人掣肘,哪怕是他的父母。
“曲何,你的卷子写了吗?老师今天要讲的。”
汪朵走到曲何桌子前,手里拿着自己的卷子,手指把白色的纸张捏出了一道褶皱来。
“没有。”
“你看我的吧。”
曲何抬头看了她一眼,“谢谢。”
汪朵张了张嘴,拿出一盒巧克力糖,“你吃吗?李琳他们都有份的。”
“不。”
汪朵回了座位,眼睛有些发红。
有纸条传过来,直接放在了她桌子上,汪朵拿起来,没署名,字迹也不认识。
“别在意,他就那样,对谁都死人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汪朵没想到还有别人看到,她把纸条攥紧,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曲何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后边是值日的笤帚,他们这个教室有点大,是车尾班,他是车尾的车尾。别人还可以在假期找家教找辅导班,他不行,他得赚学费。这个学校虽然良莠不齐,但对尖子生的爱超出想象,据说一班只有二十几个人,第一排捂嘴打个喷嚏最后一排困了的都能被吓的妈呀一下。所以这个学校高产状元,学费也不低,各种钱都要交。
他不是非得要在这个学校够着,这里离家最近,一个破自行车就解决了,不迟到。至于为什么要上学,他不是在寻找出路,是在寻找活路。
学校会让他感到安全,他喜欢起早贪黑的来这里,平时就一个人坐在小树林,小湖边,操场角落,哪都行,哪都干净也清净。
偶尔有不和谐的,躲着就行了。
“曲何,你真不喜欢汪朵?”
前桌隔了好远脖子抻长探过来,笑的一脸猥琐,“你看不上,哥们儿可就动手了啊。那大□□,往下弯腰我都看着沟了,说不定不小心撞一下都能露出点来,诶你说,是黑的红的,肯定黑透透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自己裤裆的位置狠狠揉了几下,意犹未尽的咂咂嘴,看起来恶心极了。
曲何听了也就听了,然后把脸转到旁边继续看着窗外,没有表情。
下课的时候就趴桌子睡觉,班级的疯闹声再大他也屏蔽掉,以前有不开眼的撞了他的桌子,不知道带了几分刻意,被他修理一顿后他这儿就成了后边摔跤的禁区。
-这周六还来不?
曲何看了眼手机,是道馆武叔发来的。
武叔是他在饭店当服务员认识的,那时候有个妹子非要跟着武叔过日子,穷追猛打,曲何当场即兴配合武叔演了一场戏,说是他的私生子,把人家姑娘吓跑了。俩人就这么认识了。
武叔在城郊开了个跆拳道馆,规模不小,成人小孩分成三四个时间段,这还不包括一对一。每个段儿还有好几个班,武叔那边人手不多,忙不过来他就去帮忙。自己也学,为了纠正学员的动作,到现在他已经黑带好几段了。
武叔不怕他偷师,还给他发工资,他这几年多亏了武叔的帮助,把自己生活费给弄出来,才不至于饿死。
不过近年总觉得营养跟不上,好像身体要长,但条件不充足似的,他寻思自己得买箱牛奶,还得把卧室门换个结实点的锁,虽然那破木头门根部已经腐烂发霉,估计都禁不起使劲踹一脚。
-给个秋秋呗。
手机早就锁屏,现在一亮他下意识以为还是武叔的消息,看了眼才知道是关栩的。
他反应了一秒,才知道关栩是在要他的q号码。
他没理,谁知那头好像预料好似的,又紧跟着来了一条。
-二中不少你的迷妹,你说你这手机号值多少钱?
曲何看了两眼,终于给关栩发了一串数字。
那头的人像专门等着一样,直接发来了申请。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还不熟悉,曲何却好像能想象到手机那头的人得逞的嘚瑟笑容。
关栩知道曲何这种人要徐徐图之,就没步步紧逼的继续聊骚,点开曲何的个人空间,看得出是刚开不久,顶多半年多,内容更少,手指一动就见了底。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小号,两个月亮孤独的挂在那,不像自己各种钻和会员开全了。不过曲何应该不会瞎折腾,所以关栩很认真的看了曲何的全部说说,甚至包括那条:我刚开通了个人空间,快进来转转吧!
3月17日:元月结束了,想找个能说话的朋友,问问他新年过得怎么样。
6月1日:我要是孤儿该多好……
7月11日:哇,41度,看见天国了。
7月13日:打工去!还好我有身份证。
最后一条是四天前发的:快开学了,希望这学期一切会好一点。
关栩眼睛在第三条凝视了一会儿,说不准这个数字是气温还是体温,不过H市七月应该没这么热,他说的多半是高烧了。
牛逼啊,高烧打工就差两天,真典型要钱不要命。
关栩没刻意从别人打听过曲何,虽然这是他喜欢的类型,但他真不至于如饥似渴。他想转校直接目的不是为了泡汉子,而是为了离父母远一些,再者三中的确是数十座中学里最出类拔萃的,他看不上二中事事学人家,索性直接搬到大本营去,省的天天看东施效颦。
关栩从这几条说说里得出几个非常确定的消息。
1,曲何没朋友。不管是他不喜欢交还是交不到。不过就单看他们学校小姑娘一提曲何就脸红,小男孩一提曲何就两眼放光的架势,后者可能性很小。
2,曲何和父母关系都不好。那句“我要是孤儿该多好”没有很强烈直白的恨意,有的只是无奈意愿的表达,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期许。
3,曲何缺钱,学费要自己赚。这一条更是给上一条提供了事实论证,曲何小可怜摊上了渣爸渣妈,导致童年缺爱留下阴影内向孤僻,青春期更是加剧了这些情感的深化。多余的苟且目前他看不出,就凭未成年还不给抚养费这事儿,说他黑化都理所当然。
关栩的心情稍微有那么点复杂,他不仅没有分析出这些玩意的沾沾自喜,反而有点不舒服。说是心疼是扯几把蛋,他连同情都未必够得上二两称。非要说不舒服的来源,极大可能是可惜。
可惜了这么个干净漂亮的小男孩,这样的孩子哪怕生在普通家庭也是会被当成掌中宝去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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