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正说着,陈礼文亲自提着装了茶饭的食盒,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在桌上摆好,请谭洋用膳。谭洋笑着接过那一双象牙箸,谢了他一句。转头又对陈穆道:“对了,范应珏看中的那几个学生,文字确实不错,今日我将他三个都取了,尤其是那个叫陆钧的”
陈礼文正在倒茶,听见陆钧的名字,手中茶壶轻轻一颤,幸好没有洒出水来。谭洋继续道:“这人文采不如姓常的那个孩子,可他的文章读来却有一股正气”
他说罢轻声一笑,接着道:“这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陈穆也挑唇笑道:“思予也觉得他不一般。正气嘛如今会做文章的人多了,未必人如其文。不过,今日你取了他,你就是他的恩师。他做的什么文章,能得了你这桐乡学派的泰斗如此称赞?说来听听?”
外面兵士手持刀矛整齐站着,一片肃穆,里面谭洋和陈穆倒论起文来,整个屋子的气氛顿时比方才轻松了许多。陈礼文也仔细听着,不时也出声品评两句。快到半夜,这房里的声音才渐渐小了。陈礼文走出屋子,回到旁边一间侧房,抽出两张上好的无纹洒金笺纸,第一张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最终他两道剑眉微皱,把纸攥成一团,丢了出去。
他身边一个小厮察觉到了屋里的动静,小心翼翼的进来问道:“少爷,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陈礼文心里一阵烦躁,道:“爹和谭伯伯还在说话呢么?”
那小厮出去看了一晌,回来道:“老爷方才命人开了谭酒,和谭大人正在对酌呢。”
陈礼文道:“好,你和我出去走一趟。”
那小厮慌忙摆手道:“不成,老爷说让我们看好了少爷你,不准再出去了。”
陈礼文一个没沾酒的,反而脸上泛起红晕,怒道:“我连出去散散心,都不成了?!给我换身便服,我这就走!”
经历了一天劳累的,不止是谭洋,洛陵县大部分考生,无论考中的还是没考中的,这会儿多半都已经收拾好心情,进入了梦中。
陆钧一个人守在还有些冷意的院子里,望着空中朦朦胧胧的云雾,月亮今日不见踪影,也不知道藏在哪一片云的后面。陆钧今天的累,不像是跑了一天找陆茗那种焦急过后的疲惫,也不是费尽心思扳倒了常氏和黄家之后心里的怅然,而是经历了大脑高速运转的思考,紧张,兴奋、激动,心情起落之后,那种忽然间空下来,总觉得还有些什么事情等着他,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的烦闷。
院里有一张平整的石塌,夏天的时候陆钧常喜欢躺在那里纳凉,现在是冬天了,躺上去就是自找苦吃,但是陆钧这会儿真的想冷静一下,于是他干脆躺了上去,抬头看着天空,感受着背后传来的丝丝凉意。县试结束了,可是他却觉得,陌生的世界的大门,今天这才缓缓在他面前打开。
他往还亮着灯的正屋看了一眼,里面传来了赵氏和陆茗的说话声和笑声。他闭上眼,许多念头在心里转过,人越累的时候思维可能越活跃,一些他之前没有来得及去查看的原身的记忆,开始丝丝缕缕往外冒了出来。
眼前的小院如故,树木繁盛的枝桠影子落在地面,在泛着淡淡月光的砖石地上铺成横竖交织的一张网。他和陆茗蹲在院子里用小石块沿着那些一条条的树影摆出各种各样有趣的图案。同样是冬日的夜晚,记忆里的空气却比现在要温暖一些。
正屋前的台阶上并肩坐着两个人,带着关怀和慈爱的眼光落在在院子里玩耍的他和陆茗身上,其中那个女子是年轻的多,相貌秀美的赵氏,而另一个人的面目却已经有些模糊了。
陆钧眼看着那个人站起身来,先是抱起陆茗,高高的抛向空中,又把她接住,一次次的,把陆茗逗得咯咯直笑,口齿不清的连声道:“爹爹,还要、还要!”
那个人转过身,又来抱他,他却不屑的道:“哼,我才不要,爹,等你回来,教我读书。”
赵氏带着温柔的笑容,站起来在他们身后催促着:“兴琛,天晚了,早些休息,明日不要误了事情。”
陆兴琛把陆茗和陆钧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会儿,陆茗还凑上前去,“啪”一声在陆兴琛脸上留下了一个湿湿软软满是口水的痕迹。
陆钧想着想着,不自觉的笑了。
画面陡然一变,他怀中抱着一个黑色的木匣子,和陆茗挨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喘不过气来。院子里零零散散的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仆人站在门口,道:“就这些了,没有别的”
院子里传来下人们一阵阵的呼喊,和陆垠“砰”一声摔到地上的声音。
眼前一道道白光闪过,陆钧太阳穴猛的一痛,痛的他差一点失去了知觉。他耳边传来一声尖叫,这叫声又迫近又清晰,和方才那些脑海中传来的声响完全不同。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陆茗和安材还有赵氏都围在他身边,陆茗哭着道:“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陆钧晃晃头,坐了起来,道:“这这里太凉了,我不该在这儿躺着的。”
陆茗伸出手在陆钧眼角轻轻一抹,道:“哥哥,你、你好像哭了,你怎么哭了?”
陆钧低着头,闷声道:“我,我好像梦见了爹”
一瞬间,院子里安静了,赵氏的脸色也渐渐黯淡下来。陆茗强颜欢笑,道:“因为你考过了县试,爹、爹肯定高兴”说罢,又道:“安材,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让哥哥在院子里睡呀,咱们快把他扶进去!”
安材愣了一下,赶紧道:“噢,好,好!”他伸出手,来搀扶陆钧。
就在这时,外面有个小厮敲响了院门,道:“钧少爷,钧少爷外面有人找你”
陆茗出声道:“是谁啊,大晚上的,是不是又是姓常的,他可真是烦人。”
那人道:“不是,他说是今天县试时认识的朋友,就要回乡,来和少爷道别。”
陆钧皱起眉头,按着太阳穴坐了起来。他在县试中根本没有新交什么朋友啊,这个节骨眼上,到底是谁来了?
他“嗯”了一声,刚想让人把那来找他的人请进来,却忽然想起安材在进院子之前所说的话。他心头一怔,轻轻推开在一旁扶住他的安材,对他使个眼色,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留在这里陪着太太,小姐。”
安材转转眼珠,“噢”了一声。赵氏和陆茗都劝他道:“别处去了,让他进来吧。”
陆钧摇头道:“算了,我去见他一面就是。”
说罢,他披好衣服,走了出去。
到了院外,果然院墙的阴影中,陈礼文披着厚厚的大氅,带着兜帽,和两个随从一起站在廊下。
陆钧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迎接陈礼文,上一次两人相见的时候,虽然因为陆茗的事有些尴尬,但除此之外,他们谈的还算投合。更何况,王知县被带走的那一日,他的信来的也很及时,但是,想起陆茗回到洛陵时那失望的眼神,陆钧实在是没有办法心情愉快的跟陈礼文一叙別情。
正当陆钧努力的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的时候,陈礼文已经走到跟前,拱手道:“陆贤弟,别来无恙?”
陆钧心里虽然有些不太舒服,但这点礼貌还是有的,他也回了个礼,道:“思予兄深夜来访,可要进屋一叙么?”
陈礼文低垂着眼帘,脸色似乎不怎么好看,听见陆钧邀他进屋,他摆了摆手,道:“不我就不进去了”
陆钧见他的模样,心里一下子有种预感,只是,这预感让他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忧虑,他试探着问道:“思予兄,你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陈礼文嘴角扯了扯,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忽然出现在这里,陆贤弟,你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啊。”
陆家院墙高耸,巷子里的风有些大,这一阵阵的夜风吹的陆钧的头脑渐渐清醒,看着陈礼文身后那两人颇为不安的神色,他马上就意识到,陈礼文此时来到陆家,肯定不止是为了陆茗的事。
他斟酌了一刻,开口道:“思予兄,我确实有些意外,不过,从去年开始,我身边这些大事小事就没有断过,一直折腾到今天,无论发生什么,我也已是见怪不怪了。对了,我想思予兄此次前来,大概是有不止一件事情要和我说罢?”
陈礼文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洛陵的事,你的事,还有还有令妹我,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陆钧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的事没有什么,最后再说。洛陵近来颇多风雨,听思予兄的意思,这一回,又要不太平了。还是从洛陵的事开始说吧。”
陈礼文叹了口气,往前几步,压低声音,道:“此次,我是随家父一同前来的。”
只听这一句,陆钧就已经明白了。他的心猛的一沉,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陈礼文接着道:“陆贤弟,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你心里不只是四书五经,你心里还有理学正道,还有国计民生,我就怕之前的事,你也牵扯进去了,因此特地来告诉你一声。不过你放心,我爹绝不会和洛陵的百姓为难,只是许多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给上面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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