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喃喃道:“给一个交代?怎么交代?”
陈礼文轻轻摇一摇头,道:“具体如何处置,他自然没有对我说过。但是他说过了,能保的人,他一定会保的。”
陆钧稳住心绪,道:“好,那就多谢令尊大人了。”
陈礼文顿了一顿,低下头,伸手在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一封封好的信,略有些迟疑的递到了陆钧手中,道:“陆贤弟,我、我是真心想和令妹结为百年之好,怎奈”
陆钧真心不想接这封信,但是看着陈礼文那痛心又纠结的样子,他还是慢慢的把手伸了过去,同时,他打断了陈礼文,道:“思予兄,这个结局,我早就想到了。对于这件事,我有一句话送给你。”
陈礼文迟疑了一下,拱手道:“陆贤弟请讲。”
陆钧道:“古人云:‘诺不轻许,故不失信于人。’思予兄,或许你真的是对我妹妹一见钟情,但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婚事是由令尊令堂做主,又何不与他二位商议过后,再对她示好呢?”
陈礼文满脸羞赧之色,连声道:“受教了。”
陆钧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画上了句号,谁知,陈礼文迟疑了一下,又小心地问道:“令妹知道我先前说的话么?”
听陈礼文问出这句话,陆钧心里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大大打了折扣。他明白,一个人对待感情的态度和他的学问,能力不一定是一致的,况且陆钧也知道,陈礼文年纪还轻,自己的妹妹似乎又有点过于“人见人爱”,陈礼文可能原本是出自真心,也努力争取过了,只是他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在一个官宦之家的作用和分量然而,这毕竟牵扯到的是自己唯一的妹妹,一想到这个,陆钧的声音不觉冷了几分,道:“思予兄,你是希望茗儿知道呢,还是希望她不知道?”
陈礼文一时语塞,愣在那里。陆钧道:“你第一次对我提起的时候,她在门外听见了。你后来写的那一封信,与她有关的,我也给她看了。”
陈礼文听了,有些失落的道:“那、那令妹一定觉得我言而无信,即使以后我父母改变了主意,她怕是也不会同意的了。”
陆钧心想,你知道就好。见陈礼文盯着陆家的院墙,仍是一副对陆茗念念不忘的模样,陆钧道:“思予兄,你此次到我这里来,令尊大人知道么?”
听见“令尊大人”四个字,陈礼文的魂儿又回来了,他把厚实的外袍裹了裹,道:“呃,因为家父此次也是奉旨行事,按理,我是不能向旁人透露的”
陆钧躬身作了个揖,道:“思予兄,如我所说的,对于你这两次将如此重要的消息及时相告,我陆钧从心里感激不尽。至于其他的事,我只能说,不必强求,也强求不得,我相信,令尊大人一定会为你择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的。”
陈礼文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刚想与陆钧告别,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差一点就把最后一件事忘了陆贤弟,你想必不知道今日给你们洛陵县县试监场的是谁吧?他姓谭名洋,是从济南府来的。”
陆钧对这考官的来历确实很关心,他开口问道:“这位谭大人,是提学道里的人?”
陈礼文点头道:“他是按察司的右参议,如今范提学进京述职去了,他便担着提学道佥事的职,分管提学专务。”
看出陆钧听见范督学进京的事,脸上露出了几分疑惑,陈礼文似乎觉得自己所言不妥,忙岔开话题,道:“今日你们县考结束之后,他去见了我爹。两人论起你的文章,都是交口称赞,谭大人说:‘正气凛然,百年难得一见’!”
陆钧没想到那考官对他的文章评价如此之高,道:“百年难得一见,这实在是太过奖了,我也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陈礼文只道他是自谦,笑着低声道:“我看这次县案首,非陆贤弟你莫属!”
陆钧仍然有些似信非信,道:“多谢思予兄吉言,其实洛陵人才辈出,这案首,还真不一定会落到我的头上。。”
又是一阵风卷着凛冽寒气,刮的两人的衣袍扬起,陈礼文也打了一个哆嗦,他身后两名随从忍不住出声催促,陈礼文只得拱手道:“陆贤弟,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聚。”
陆钧还过礼,站在原地,看着陈礼文那宽大的外袍被风着飘飘荡荡,往巷口去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方才转过身,准备进门。
走到门口,陆钧忽然发觉,手中还攥着陈礼文那一封信,他拿起来一瞧,那信也没封口,似乎刚刚折上,封处还半开着。
就这样交给茗儿吗?陆钧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件事非常不靠谱。不管是情窦初开的幻想也好,一见倾心的美梦也罢,陆茗是怎么想的先不必说,陆钧一想起陈礼文最后那留恋的眼神,他就满心警惕,总感觉陈礼文对陆茗一点也没有死心。
关系到陆茗的终身大事,陆钧还真不介意少做一回君子,他把信封抖了抖,在陆家那高挂的灯笼底下昏黄微暗的光线中,将封口展开,一张香喷喷的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陆钧捡起那纸,不想细看,只是草草瞟了几眼,当他的目光扫到最后一行的时候,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觉的读出了声:“‘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他把纸折了折,往怀里一塞,心想:陈礼文啊陈礼文,你就惆怅吧,明媒正娶茗儿你做不到,别的一切都免谈了。明天我就把你这一腔相思给你扔到运河里,让鱼吃了它!
他回到院子里,发现安材正紧张兮兮的呆坐在石榻上等着。见陆钧进门,安材忙凑了过来,道:“少爷少爷,我好说歹说,劝的太太小姐都进屋去了。她们都担心你的身体呢。”
陆钧摇头道:“我的身体没什么事。你去跟她们说一声,就说我回来后进屋休息了。”
安材忙去正屋报信,陆钧则进了自己的厢房。他脱掉外袍的时候,那封信掉了出来。陆钧刚把它随手放到了案头,又怕陆茗整天在家里,看见陈礼文这封腻腻歪歪的信再产生什么别的想法,于是就把信扔进了自己去社学带的书篓。
他还要找个时间,和陆茗好好谈谈。陆茗是个聪明的女孩儿,虽然有点倔强,但陆钧觉得,在关键的问题上,她还是明白事理的。只不过,古代的女子不像现代,可以有很多和外人接触的机会。尤其是大魏这样的朝代,拜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的前朝理学思潮所赐,大户人家的小姐在出阁之前,几乎都很少走出家门,即使出门,也是坐着轿子,别说和男子互相了解,就是看看他们长什么样都难。所以陆茗对男子的认识基本上都来自于自己的家人,而陆钧也不希望她在这方面有多么丰富的经验。但是也正因如此,陆钧也希望这次的意外的经历也能让陆茗好好想想,她对她自己的婚姻的期望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二天一早,陆钧按时起床,到运河边去跑步。陆锦大概昨天县试太累,没有起来,陆钧也没叫他。然而一到运河河岸,他就愣住了。
如今是二月下旬,运河早已解冻,随着冯公公逃回了京城,运河上原本早已恢复了船只来往穿梭不停的繁华景象。可是今日,陆钧还没到河岸,就感到了一阵萧索肃穆,河水平静如丝绸在晨光下几乎没有一丝波纹,河岸边站着一排排身披甲胄,手持长刀的士兵。
他不敢再往前了,若是有士兵抓着他问他在河边做什么,他估计,晨跑应该不是一个他们能够接受的答案。
这就是陈礼文的父亲陈穆带来的人马么?陆钧一边往回走,一边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着昨日和陈礼文之间的谈话。昨日他没有来这里跑步,那么,难道是趁着县试的功夫,他们把士兵布置在了河岸边上?而这些士兵,又是用来对付谁的呢?!
陆钧跑回了陆家门口,一路上,他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大门一开,迎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还有些睡眼惺忪,晕乎乎的整理着衣带,准备去找他一起跑步的陆锦。
陆钧把他往门里一推,道:“回去,运河岸上都是官兵,洛陵又要出事了!”
陆锦一下子醒了盹儿。他惊恐地瞪着眼睛,转身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拉着陆钧道:“哥,怎么办?会不会牵扯到你,会不会牵扯到咱们家?”
陆钧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收拾一下,咱们早点去社学吧。”
陆锦点了点头,两个人回去背上书篓,叫上陆钟,一起出门了。虽然到如今,陆钧觉得他去社学的意义已经不是很大了,但社学至少给了他一个和常晓成、李尚源见面的机会,而且,过去几个月在社学学习的经历还是很难忘的。就在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的洛陵社学的一间间房舍里,他们考了许多次朔望考,彼此互批过无数次文章,听过周峙的夸奖,也挨过不少骂。陆钧发现自己多少是个有点念旧的人,越是到了快离开的时候,那些过去的读书声,唱诗声,笑声,还有辩论经义的争执声,都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盘旋,一次次的,印下了越来越深刻的痕迹。
不管中不中案首,陆钧对他们几个通过县试的可能性已经不太怀疑了,他们就要去滋阳准备府试,这个时候,他真不希望洛陵再起什么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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