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起身答道:“确有此事,当日数名乡亲都可作证。”
陈穆道:“同一日,黄步云在私设的刑堂里,对镇上梁姓茶商家的管家动用私刑,这也是事实么?”
陆钧又道:“没错,这也是有目共睹的。”
陈穆点点头,道:“嗯,若是生命受到威胁,情急自救或救人,确实不应重罚你可知道,他父子二人是何时毙命的?”
陆钧早就料到了他会问这个问题,便道:“当日百姓群情激愤,为了救下玉晴和梁家的管家,不得已与黄家父子和他们的手下以命相搏。黄长义身无官职,他手下人却手持刀剑,对洛陵百姓横加屠戮,百姓们奋起反抗,黄家父子当场毙命,后来将他们带到运河边上烧了,是乡亲们的义愤之举。”
这便是陆钧当日与在场众人一并商议好的供词。陆钧和常晓成等人早就想过了了,大魏的律法大诰中,和现代一样,也有对“正当防卫”这种行为的保护。譬如,大诰规定:“妇女拒奸杀人之案,登时杀死者无论所杀系强.奸、调奸罪人,本妇均勿论。”众口烁烁,且有当时在场的近百人签的名字,按的手印,陆钧料定,这两名官员无论如何试图给林朝诚或者其他人定罪,也是不可能的了。
陈穆叹了口气,道:“陆钧,我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你说的话。只是我这里还有另一份不同的供词,是说黄步云被绑到河岸时,一路哭喊;黄长义在运河边被烧死之前,还曾经大喊出你和你两位同窗,常晓成、李尚源的名字,又提到李尚源的姐姐自尽一事,由此可见,他们并不是当场毙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我还要好好查上一查。”
这时候,坐在一旁的谭洋开口说道:“本官在提刑司掌管刑名,也有六七年了,这情急之下自救伤人,若是出了人命,并非就是一定不受责罚的。陆钧,你想必也熟读大诰,我来问你,“夜无故入人家”,该如何判罪么?”
陆钧正等他问这一句,便道:“凡夜无故入人家,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
谭洋提了提声音,颇有些提刑官审案的严厉,只听他道:“你答的不错,可你是否知道,这一条中,若要杀人者无罪,以下五点,缺一不可:‘必是黑夜,必是无故,必是家内,必是主家,必是登时杀死。’”
他站起身来,又道:“刑典有云:‘若遇不法之侵害,而出于防卫自己或他人之权利之行为,不为罪。但防卫行为过当者,得减本刑一等至三等。’巡抚大人问起我对此案的意见,我以为,还要再挨家挨户询问几日,确定这黄步云父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将涉及他二人之死的所有证人都叫到公堂对峙,方能结案。如此一来,上不负圣恩,下不负黎民,你以为如何?”
谭洋果然比陈穆更加老谋深算一些,一席话说的毫无破绽,令人无法反驳。陆钧觉得,这根本就是陈穆和谭洋想出来的缓兵之计,他们打定主意要杀一个人平息皇上的愤怒,又不想让百姓闹事,因此便想借着询问案情的机会,给这些百姓们做思想工作,到时候只要有一部分人肯出来指证林朝诚,那陆钧他们先前准备好的供词,就不做数了。
更何况,几番询问下来,老百姓们肯定都人心惶惶,生怕牵连到自己,在这样的氛围下,总会有人想要避开是非,为自己脱罪。陆钧不想给他们做这些事的时间,但是,他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呢?
正在这时,县衙门外一阵声响,有人进来报道:“二位大人,有个姓常的士子,带着许多人,说那些人都是前一阵子目睹黄家父子作恶的洛陵百姓,要进来为林朝诚作证,敢问大人是否要让他们进来呢?”
常晓成来的太及时了,陆钧撩起衣摆,跪在地上,对陈穆和谭洋道:“谭提学,您方才不是说要证人们都到堂上来对峙么?依在下看,夜长梦多,且以免他们串供、翻供,不如现在就审。是谁给您新递了供词,说黄长义在河岸边唤出小民等人的名字的,不如请他也一同出来,二位大人听一听,到底是谁说的有道理?”
陈穆有些不信常晓成这么一会儿就把人都集齐了,问门口衙役道:“来了多少人?”
那衙役又出去看了一圈,道:“大人,来的人实在不少,半条街都挤满了,都说”
见这衙役为难,谭洋道:“都说什么,你尽管报来。”
那人道:“都说大人们若要审问,就要让洛陵的百姓来听。他们还说,没道理黄家死了人就要林朝诚偿命,而从前黄家逼死的人却白死了”
谭洋和陈穆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他们互看一眼,又商量了几句,谭洋开口道:“黄家的人该判什么罪,林朝诚又是否有罪,这并不可一概而论之。黄家的人有罪自然该罚,而林朝诚若是触犯了刑法,照样也该罚。至于他们想要进来听审嘛你去告诉他们,县衙里容不下这么多人,叫他们商量商量,放几个人进来听听,回去转告乡亲们吧。”
那差役松了口气,转身去了,看来门外来的人很多,又出现了那天众人围堵在县衙门口的状况。陆钧忽然觉得,今天下午陈穆让林朝诚在县衙门口抗枷示众,其实就是想看看洛陵百姓的态度,若是百姓们反应比较不是那么强烈,那他们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把林朝诚处死了。
可如今,这么多人出面,原本不敢出声的百姓又有些群情激愤,变得不好控制起来。他们只能让衙役打开县衙大门,允许当时签字画押的那些百姓进县堂听审。
陆钧还跪在地上,回头一看,常晓成、李尚源带着数十人一起走了进来,其中就有那日险些被黄长义凌辱的王家的丫鬟,还有好几个被黄家迫害致死的人的家人。
陆钧对常晓成使了个眼色,常晓成便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番。李尚源在他身后也跟着跪下了。他们三个虽然没有功名,年纪也不大,但个个一身正气,令堂上的几名官员也肃然起敬,陈穆顿时就开口道:“都起来吧。”
陆钧起身之后,开口道:“陈大人,当日的证人已经到了,敢问是谁又递了新的状子,请他出来一见吧。”
陈穆回过头,道:“带他出来!”
陆钧他们抬起头,看着庭上,两名差役走到堂后,带出一个人来。陆钧一看,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去按住常晓成,怕他在县衙里头闹事。好在常晓成只是冷笑了两声,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昔日黄家在外面养的狗啊!”
这递了新状子的人,正是张尹。他低着头,瑟瑟缩缩的站在两个差吏后面,说什么也不敢到堂下来。
陈穆道:“陆钧,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此人所说的,和你们的供词当中写的很有出入。他说,黄长义是被林朝诚等人绑着,离开王家的,然后林朝诚又带着乡亲们抄了黄家,烧了他们的宅邸,黄长义还有个大伯叫黄步宇,他曾经是洛陵县的主簿。这黄步宇曾经刁奸了你的大伯母,常晓成的姑母常氏。常氏受此刺激,后来便疯了。因此你二人对黄家怀恨在心。这一桩案子,我也查过,确实有记录在此。”
常晓成听着,虽没开口说话,却抬起头,两道如剑的目光射向张尹,张尹正往这边偷偷瞟了一眼,和常晓成目光相遇,吓得他慌忙往后退了一步,对陈穆道:“大大人,小人这几日身体不适,可否让小人到后堂去歇一会儿,再来回话?”
陈穆一看他那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心中恨他不争气,冷声道:“你若身体不适,我命人给你搬张椅子来,你坐着回话便是。”
张尹确实不适,不过不是身体不适,是心里不适,一听陈穆不让他走,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在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了,低着头,再也不敢往陆钧他们这边看了。
陈穆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黄家被烧之后,黄步宇下落不明。林朝诚等人便绑了黄步云、黄长义,将他们带到运河边,那时,他两人都仍有知觉,曾开口求饶,后来更是高声呼救,可见,黄步宇并非是在他私设的刑堂遭到众人反抗丧命,而黄长义也不是逼迫王家丫鬟的当时被杀,而是后来在河边被烧死的。他们确实作恶已久,死不足惜,然而依据律法,林朝诚等人动用私刑,也当受罚。”
陆钧等人在堂下听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看样子,陈穆不过是想找一个领头的人出来,做这个替罪羊,但若是真的任由他们把林朝诚处死了,不光陆钧自己难以接受,运河两岸受税使压迫了半年之久的数千万百姓岂不是更为寒心!
陈穆说完之后,那些常晓成带进来作证的乡亲们一阵骚动,纷纷道:“不是这么回事,大人不要听那个张尹的!”
陆钧见状,趁机和常晓成、李尚源商量了几句,常晓成便大声道:“巡抚大人!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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