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陆钧和常晓成也商量了一下,就不用两家的大人送他们了。他们打算自己前去,也算是一次历练。况且,这次到了山上,有吃有住,无需旁人打点食宿,更没有大人带他们去的必要。陆钧之前向安材许诺过,因此就把他带上了,而常晓成只带了李尚源一个。四人一早打点行装,备好行李,又在洛陵码头碰了面。
又坐上了陆家的船,三个少年的心态却和上一次迥然不同了。县试,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科举考试,那一次考试,真正的为他们打开了科举这个特殊的世界的大门。而府试,则让他们成为了童生,在滋阳的日子也让他们见识到了洛陵之外的世界。考完府试之后,他们都颇有一种曾经沧海的世界,仿佛什么也难不倒他们了。可是,这一次的启程却让他们心中又不安起来。蒙兴,是当今大魏的青年才俊聚集的地方。想起庙会上那几个士子骂他们是“乡下来的小子”,即使是最自信的常晓成,也难免有几分忐忑——他们在蒙兴的生活,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呢?!
陆钧他们赶到蒙兴山下的时候,刚下过一阵细雨,山脚下一片片农田如裁剪的整整齐齐的碧绿绢帛,在迷蒙雨气中显得格外青翠。云雾渐渐散去,上山的路也渐渐清楚了。陆钧他们雇了几名挑夫,为他们搬行李、引路。这山远看时层峦叠嶂,进到山林中,才发现上山的石阶修葺的宽阔平整,两旁松柏苍苍郁郁,山里的空气十分清新。他们上山的脚步声伴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潺潺水流声,令陆钧神清气爽,精神也为之一振。
山路一转,水声渐渐大了,陆钧无意间抬头一瞧,只见不远处一条瀑布飞泻而下,溅起的水珠迎着雨后初晴的明媚阳光,闪烁着不同的色彩,隐隐聚成了一道白虹。那瀑布上下被水雾笼罩,吹来的风里也带着凉爽的湿气。
这景色又是他们从前不曾见过的,三个人和安材一时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注视着眼前飞溅的碎玉琼花。片刻,常晓成开口叹道:“哎呀,真是:‘悬水落成千丈玉,翠屏横截万里天’!真想不到,这山中竟然有如此奇景,更想不到的是,书院竟然建在这样一座山里!”
那几个挑夫笑道:“你们几个少年,是到书院里来求学的罢!”
常晓成道:“正是,怎么,来求学的士子很多吗?”
两个挑夫相对一笑,道:“那是自然,来的很多,不过”
常晓成最不喜欢别人跟他卖关子,一再追问,那两人方道:“不过,你们要有些准备,虽然来的人很多,但回去的也不在少数,如你们这般新来的学子最终能留下来的,我看一月也没有几人。”
陆钧听了有些好奇,问道:“怎么?我听说蒙兴书院广招天下士子,不论出身、不论家境,皆可入山求学,为何留下来的却这么少呢?”
那挑夫道:“你说的没错,这儿收学生,确实不论什么出身,也不管你是富贵还是贫寒,但对学生的资质要求很高,那蠢的、笨的、开蒙太晚的、年纪太大的,他们都不会收的!”
另一人又道:“况且,就算留下,他们每个月都要查问功课,每年到了年底又要论什么文,听说排在最后的,也要被送回家。一到月末、年末,下山的都不少呢。”
说罢,他两人又对着陆钧几个一笑,道:“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不过,我听说山上收学生都喜欢年纪小些的,看你们几个年纪轻轻,言谈举止倒像是有学问的样子,所以啊,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
陆钧他们听了,不由得心里一沉。虽然身上有范督学的荐书,但若是他们的水平和山上的学子相差太大,那这几封书信怕是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一下子,眼前瀑布飞落的水花溅在他们脸上,带来了阵阵明显的寒意。
那挑夫刚要开口催促他们快些上山,石阶上却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怎么,你们几个还未上山,就有退意了么?”
陆钧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见台阶上站着一个身穿青灰色直裰的中年人。他个子不高,却肩宽背厚,体格十分健壮。这人面容白皙,两道剑眉,留着短短的胡子,一双眼炯炯有神,背着手站在阶上。
那几名轿夫似乎认识这名中年人,恭敬的行礼道:“赵先生。”
陆钧一瞧,这人袖口上似乎绣着一个“蒙”字,再听轿夫们略带诚惶诚恐的语气,这中年人,应该是书院里的一名先生。
于是,他们三个也赶紧躬身道:“我等是从洛陵前来求学的士子。见过赵先生。”
这位“赵先生”慢慢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打量了他们三个一番,道:“你们是从洛陵来的?”
三人点了点头,赵先生微笑着道:“陆老真是料事如神,说这几日你们该到了。果然今日下人来报,说是有三名少年,一大早就上山来了。”
在这儿就见到一名未来的老师,这有些出乎陆钧的意料之外,他抬头看去,这人虽不似周峙那么古板严肃,笑呵呵的,甚至言语还算随和可亲,但他的目光却比周峙锐利多了,看向他们三个的时候,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陆钧被他看得心里有些紧张。身后瀑布巨大的水流声一下子就变成了背景音乐,周遭的空气又冷了几分,他尽量稳住心神,谦恭的站着,等这赵先生发话,带他们上山。
赵先生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跟我来吧。”
陆钧看了看常晓成和李尚源,他们好像也有些忐忑,几人跟在赵先生身后,又回到石阶上,往上走去。一路上,赵先生只是略略询问了几句他们县试、府试的经历,三人认真答了,正说话间,眼前出现了一条平坦的长长的青砖路,铺的十分宽阔,两旁都是青翠的苍松,地上茵茵绿草,林中鸟鸣阵阵,十分幽静清雅。
赵先生也不再问他们话了,带他们沿着这条甬道,走到一座数层楼高的石牌坊前。这牌坊灰白的石头似乎历经了无数岁月,但一眼看去又簇然如新,陆钧高高抬起头来,看那牌坊上龙飞凤舞,刻的是“观海来游”,下面一块匾额,才是“蒙兴书院”四个苍劲有力的正楷大字。
赵先生伸手一指,道:“这书院乃是前朝大儒杨时讲学之所,他游览至此,见这山上前可眺望沧沧东海,北接蒙兴港,前临运河一脉清流,古木参天,既清幽,又方便客人往来,是个传授学问的所在,便建了这座书院,当时,前来求学的有数千人之多。”
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是百年前的事了。”
陆钧这时候已经随他走过了石牌坊,再回头看,只见石碑的背额上写的是“青兖中枢”四字,细细一想,果然蒙兴这座山是在青州兖州中央。走过这座牌坊,他们眼前便是甬道的尽头,白墙灰瓦的书院围墙。
此时还是清晨,墙内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赵先生却没有带他们进书院的意思,而是带着他们沿着书院的院墙往书院后面走去。
白墙一转,眼前却是一片茂盛的竹林。陆钧他们心中都很好奇,但赵先生好像并没有对他们解释的意思,他们也就不好开口询问,只能绕着竹林,继续前行。
谁知走着走着,竹林中竟然露出了一条小径,赵先生便带着他们走了进去。脚下曲曲折折,两旁又响起了水声,地上铺的是圆润细碎的石子,读书声渐远,四周静了下来。竹林渐渐稀疏,小径往两旁扩开,变成了一处宽敞的院子,又是一道簇新的粉墙横在院子的另一边。
陆钧见了这处宅院,竟然生出一丝熟悉感。常晓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咦,阿钧,这院子、院门,倒和你家有几分相似。”
陆钧又一细看,那院门高耸,里面处一左一右,两块抱鼓石,和陆府门口的一模一样。
他们到了跟前,大门的牌匾上竟然也写着“陆府”二字。
这回陆钧终于明白,赵先生带他们来的这个地方,是蒙兴陆家的宅院。
这时,赵先生才回头对他们说道:“陆老听说你们三个来了,想要见上你们一见。你们随我来吧。”
陆老?他们来蒙兴之前,陆家和常家自然把他们知道的和陆家相关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陆钧他们。这蒙兴的陆家,是从三十多年前开始发迹的。陆家的旁支自从搬到这里之后,就一边做些小本生意,一边让孩子入学读书。其中,有个叫做陆睿涵的陆家子弟,三岁能读,五岁能诵,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连中三元,被先帝点中翰林,授了编修之职。
从那之后,他在宦海中几经沉浮,虽说也有数次危机,却都被他一一化解,最终入了内阁。到了五十二岁上,当时的内阁首辅年事已高,致仕回乡了,陆睿涵便由次辅升任为首辅,从此后执掌朝政,长达近二十年的时间。
算起来,他应该七十多岁,快八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陆钧是在没法想象一名快八十的老人巍颤颤的出来接见他们的场面。赵先生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笑道:“我说的陆老,是曾任礼部尚书的陆杭陆大人。”
陆钧一听,恍然大悟。原来陆睿涵还有三个儿子,却不知为何,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都早早去世,只留下了几个年幼的子嗣。如今的家业,包括书院,都是大儿子陆杭在管理着。陆杭也和他父亲一样聪慧,再加上陆睿涵在朝中的关照,他一路升到了礼部尚书,却并不曾入阁,今年早早致仕了。他回到蒙兴之后,一心在此研究学问,著书立说。
赵先生上前敲开院门,两个小厮站在门口,都穿着青绡衣服,面貌十分端正。见他们来了,躬身道:“老太爷在书斋里等着诸位,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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