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周四的大会上,不可避免地,研发部门加入巨型队伍模式的提案再度被提上了议程。
今天出席会议的人数依旧很壮观,因为开会时每个人之间需要保持一米距离,大型会议又被禁止举行,我们分了好几个会议室连线开会,核心人员占据了最大的房间,略显空旷与萧条。
这是我和凯文的战场。可惜他已注定要走向胜利,折了腿的我不过是个败北的英雄。
像上一次讨论研发部归属的情形一样,大老板、COO、CTO与潘德小姐,都出席了这次会议;梁首席仍然不在,我事前跟他通过气,委婉建议他参加,但他对于研发部门未来走哪条路,似乎漠不关心。
CTO通过视频会议的形式出席。他的画面摆在大老板左手边,让人觉得有些格格不入。这么多人参加的会议,他想作为一台电脑存在、并且参与其中,只怕太过困难。
要是待会儿发言的人在左边末尾的位置,他岂不是既看不到人,又听不见声音?我随即想到离电脑最近的乔瑟琳捧着笔记本随发言者转圈的样子,差些没忍住,太危险了。
老黄眉毛动了动。人多口杂,我不便倾身过去同他咬耳朵,便打了字。几秒钟后,黄修文噗嗤一声笑出来,忍得太猛,又咳嗽了大几秒,惹得众人频频侧目。
BCG今天的态度比起之前要坚决太多了。前半段我都基本处于省电状态,我不开口,凯文当然也就没有大秀全场的可能。他兴许是实在觉得寂寞,竟然主动拉我下场:“姚,关于这个问题,这周的你想法会有改变吗?”
如果空气可以凝固,现在大会议室里扩散中的,就是结冰的声音。
“我会在轮到我的时候讲,”我与他对视,眼中的攻击性想必很明显,“你可以期待一下。”
因为凯文给的回馈实在是太充分了。
大老板扶着额揉了揉太阳穴。许新咳嗽了两声,说过抱歉后又继续过流程。
潘德小姐的目光在前半场和我相撞了很多次。她真该改行做政客或者演员,昨天发生过的事像小石子扔进了海洋里,一丝波澜也未留下。看来做上位者也是要讲天赋的,有些人对于分寸的精确掌控,完美到宛若天成。
当然也仅限于这么多人在场的时候就是了。
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并无确切含义。由于事先有过明确的要求,在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在提醒我尽快有所动作。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眼中既无责备也不见催促,似乎只有冷静与克制正集结成列,而她由始至终专注自如。我很愿意相信这个假象,毕竟她是我半个老板,是我的工作对象,是我斗智斗勇死死咬住的敌人,她怎么又可以不强大呢?假设她能力有限,岂不是显得节节败退的我狼狈至极?
可如果潘德小姐真是全神贯注,我们数不胜数的对视又来得毫无理由。我与她一样,只是这半场会议的旁观者。
局面无形中有了改变。许新叫了我的名字,会议进入下半场。
我的演示文件总追求实用主义,如非是与BCG开会,恐怕我已很少能有机会写今天这样肉眼可见昂贵的slides。这是一个折中方案,没从宏观角度谈任何高屋建瓴的东西,仅仅把范围圈定在了优化框架所涉及部门的一方小天地当中,虽未开篇点明,但冲着谁来,路人皆知。
我知道这个方案通过的可能性不大。那天潘德小姐的话已经挑得那么明了,对于哪些部门要留、哪些部门要走,BCG应当都成竹在胸。但这事我向她应承过,未来某天我会以书面形式向她阐述我对于新公司人员架构的想法。
假如事情已不可挽回,我也不愿单单为了泄愤,去拖子公司的后腿。
整个讲述过程很顺畅,没有人打断我或是进行提问。较之于以前和潘德小姐开会时提过的那些挥洒自如的漫想,今天正式提出的方案,要显得中庸和现实许多。BCG方是听得最专注的,我们这边,则是高层比较感兴趣,大老板尤甚,我感觉下了会就要被他抓过去详细询问。
提问环节,凯文一连挑了好几个刺,都无关痛痒。我该让他的,我知道,此时我是该让他的。但面对这个方案中提出的种种,他事前根本毫无准备,我又筹谋已久,怎么会容许有人轻易践踏我的劳动成果?
从前西南小国,面对汉朝使者,竟闹出“汉孰与我大”的千古笑话,这是《史记》上记载的,而且并非孤证,可以取信。
我今天就觉得与夜郎国的古人共鸣了。
潘德小姐亲自否决了我的方案。
“姚的提议实用又富有建设性。”她是最后一个开口的,话说出来,分量也最重,“这个方案中有许多地方都是值得深入挖掘的,给我们的资源整合工作带来极大的帮助。谢谢你,姚,我会确保我们的团队彻底研究其中的关键。
“另一方面,凯文的几个问题正是我也关心的。我感到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即在某些角度上,你对于巨型队伍模式的理解还是……需要挖得更深。也许某些与客观关联性更小的,”她故意使用了非常复杂的措辞,“经验,阻止了你的理解。为了今后的工作,希望你能继续努力。”
一锤定音。
她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留给我,轮到凯文了。
我不是没想过他们会拒绝。这个方案在写草稿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我只是想……我尽了我的这一份力。
我是没料到他们会当场拒绝,更没想到代表BCG拒绝我的,竟然就是潘德小姐。
大势已去,我的注意力从对与会者神情的观察中抽离出来,琢磨着稍后的建议措辞。在这儿破罐子破摔没有意义,也不体面,有这个工夫,我还不如试着多给公司争取一点战略纵深。
凯文倒是想吵,当然了,易地而处,我也想耍耍威风。今天是BCG的合伙人亲自为他背书,我不入地狱为他助兴,又该谁入地狱呢?然而汉初三杰,张良能忍耐戏弄、为人穿鞋,韩信曾受胯/下之辱,萧何为打消汉高祖怀疑,甚至自污,这等蛰伏,岂是常人能懂的?我要配合他吵,不过自取其辱。
大老板也放弃得很彻底,我看他对这个新变动兴致缺缺,但竟没有阻拦。
什么叫堵不如疏,顺势而为,我今天才算明白。我还以为他消极,殊不知大老板早已看清形势,赢面如此之小,只有顺势而为才有一线生机。
集团那边的意图,公司里没有人会比大老板更清楚。
研发部那边有两个经理像是终于跟上了节奏那般,站出来垂死挣扎。我都不忍心看,做技术的同事,这些事情上迟钝一些,很正常。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懂得藏拙非常重要,如果实在不知变通,至少在时机上得稍加考虑。
假设他们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几率是随时间平均的,那么抽中这样一个糟糕的时段,可能说是点太背了……我忽然理解起梁衡的回避来,我看研发部的同事们都会感觉到兔死狐悲,换了他那个位置,有心无力,是不是得气到吐血?
仅仅存在于电脑里的CTO此刻是怎样一种感觉,我则无从得知。
会议临近结束,我把早先做的第二手准备拿了出来。这些建议都是我站在BCG或者说集团的立场上来考虑的,总体而言还是继承了我方案中的思路,但细节上差别极大,求的是稳定和精准,只是对目前的局面谈不上什么改变,至多算是埋下了几颗不见天日的钉子。
他们很感兴趣,其中一条关于跨部门培训的提议更是引起了激烈讨论,连潘德小姐都赞赏了一句。她很少就我们的具体工作表态,今天应当算是最频繁的一次了。我感到意外:她是为了给我留点儿面子吗?也可能仅仅是随口一提?
后半场她还是时常看我,只是瞄得更隐蔽,时间也更短暂;我没有回应过她,兴许她还以为自己没被发现。
忽然,我灵光一闪:她是不是又觉得我生气了?
我瞥向她,潘德小姐正好望过来,神情有一瞬间几不可查的停滞,视线随即流向发言中的凯文。
今天这场会开得真窝囊。老黄在我的提前知会下一声不吭,老大隔岸观火,小朋友们则欣赏我被潘德小姐当成肉串烤的一百种姿势。经理级各个都是眉头紧皱,恐怕已感觉到一丝寒意。
局面无可挽回,巨型队伍模式自今日起,正式转变为了“什么都不是”。与我的低迷不同,凯文在会议上大放异彩,他的个人秀一直持续到议程结束。
而当人群四散,我有所意会。
公司日暮途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