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惨的一次连急救室都进了。
那时叶季安刚毕业不久,上学本身就早,他不过二十四岁,面试的第一家企业是个名头叫得很响的大集团,国家控股,涉及地产、军贸科技、文物收藏等多个领域,原先就实习过,又面了三轮,他终于被录用了,在此集团下属的一个投资部门做风控。
总监当然是当不上,他就是一红牌小兵,头顶还压着一层又一层的领导,人家负责拍板,他就负责做事。风控是个麻烦活儿,身边同级的同事本就不多,还有一个休了产假一个停职查看,叶季安阴差阳错地成了主要劳动力,紧赶慢赶地学了不少东西适应了岗位,每天不是做报表就是写文书,要么就是上网了解政策整理出来干货再交给领导。
熬到坐不上末班车是常态。
连着一周不回家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过。
至于加班费,没人提过。
叶季安深刻怀疑,人家肯录用自己这种屁大点经验都没有的愣头青,就是为了随便使唤,所以他这“份内事”也就格外多。
好在工资水平中上,五险一金齐全,其余福利也都不错,甚至给他解决了户口问题。对比诸位同学,叶季安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累就喝咖啡呗,茶水间还有现磨的,想喝浓缩的也有,都是免费。
叶季安知足常乐。
至于后来的意外,发生得太快,因此像是假的,八月才刚入职,出事也就是在次年二月而已。叶季安熬了三个白天两个通宵,喝了无数杯速溶咖啡,在交报表的路上坐倒在地。
这才早上六点,公司人很少,至少这条路上连保洁阿姨都没有。他本来是打算把文件塞进上司门缝然后回自己工位上睡两小时的,但眼看着,连这都不行了。
叶季安发觉自己站不起来。
于是他干脆躺了下去。
地毯上有股尘土味,眼前有些发黑,能看到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出风口,百叶是浅灰色,灯是亮白。叶季安觉得自己在旋转,或下坠,一座大厦是飓风,他就成了平静的风眼,掏出手机,拨打120,他想报上自己的具体位置,但话说出口,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再之后可能是睡着了。
醒来时,护士在床边,正在给他换输液袋。
他得到这么一个解释:颈椎供血不足,睡眠缺乏严重,才二十四岁就这样,再这么靠着咖啡吊下去,三十四岁就差不多得猝死。
或是猝了没死,在床上躺一辈子。
叶季安表示听懂了,找护士要了杯白开水。他打开手机翻看,当时还时兴短信,只见他躺了两天过去,一条接着一条,他身残志坚自己给自己报急救的光荣事迹已经传遍了全部门。
叶季安把手机压在枕头下,颇为紧张地盯着白森森的墙。
这能算是劫后余生吗?不真实感仍在萦绕。总之,他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质问自己,你到底想不想死?
最终得出结论,死可以,但什么时候死,怎么死,都得自己决定。过劳死在加班岗位上、刺眼的电脑屏幕前,这事儿怎么看怎么愚蠢。
出院后不久,他就把工作给辞了。
2、
梁逍在国外工作期间,也不是没加过班。
确切地说是他的同事们都太拼了,尤其是同期的几个印度人和日本人,一副抛头颅洒热血的干劲,虽然上班时间经常摸鱼发呆,但下班后也绝不找借口先走,弄得他也不想犯懒。工作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受刑,多数时候还挺有意思,虽然往往他在额外时间做的都不是自己原本的工作,但也可以忍受。加班给他带来的最大困扰其实是,打乱生活上的时间节奏。
譬如他想去看什么电影,一来急活儿,就得错过首映换一场再看,并且不排除被剧透一脸的风险。
譬如家里正在孵化的守宫蛋,万一就在加班的时候孵出了小东西,那还是个麻烦。
又譬如,认识了什么人想要深入了解,从而摆脱单身生活,至少要争取拥有一点性生活,却因加班耽搁,等再夹着包走出公司,梁逍往往会在一瞬间突然丧失对一切的兴趣。
电影?算了。
守宫?听天由命。
见面约会?并不想在自己的生活中添加任何人,好挤。
回家的那十几分钟可谓是梁逍最为心如止水的时候,他握紧方向盘,在红灯前停留,看着曼哈顿从无静止的街道,大厦后面有时是晨曦,有时是夕阳,有时有雨,有时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被浪费。
这时他往往会十分想念国内的食物,热腾腾的菜碟,热热闹闹的餐厅,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对生活重燃热情。不过大多数印象都不深了,只是一个大而化之的概念,代表着“好吃”。
梁逍觉得无所谓,人也不是非要热爱生活。
最终他在收到升职的消息时选择辞职,原因是想回国吃正宗涮羊肉。美国人说他疯了,梁逍想了想,觉得疯的是他们自己。
3、
叶季安深信不疑,自己是全部门里梁逍第一个出柜对象。
似乎是不能在单纯当相熟的后辈兼饭友来处了?人家对他推心置腹。那当兄弟?叶季安也觉得不太对劲,并不是梁逍有什么异样,这种不对劲只体现在叶季安自己的心理状态上。
梁逍说,“喜欢的人”,“非他不可”,“是个男的”。这三要素时时刻刻拴在叶季安心上,就好比一把火只欠东风,每当梁逍再跟眼前出现,这三要素就像是能变成有声的,飘在叶季安耳边,不断提醒着他。
梁逍冲他笑,他想,是我吗?
梁逍带他尝试一家墨西哥餐厅,把烤肉剔下来,竟首先放到了他的盘里,他想,是我吗?
梁逍在吸烟室找他借火,说,前辈今天的领带很有精神,他还是想,是我吗?
叶季安有时觉得自己成天疑神疑鬼非常没劲。
但不去疑,他又不甘。
那次部门里有个同事生病,割了阑尾在医院躺着,而那人恰巧和梁逍负责同一个项目,担子自然就全都滑落到了一边。叶季安思前想后,正是部门最忙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死要活,他不想再往谁身上压石头,最终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既然当了上司,就要负责兜底。
他跟梁逍自然成了留到最晚的加班伙伴。
收尾的那一天,叶季安出了点状况,他又打电话跟那病恹恹不甚清醒的家伙重新问了一遍情况,果然存在差错,再改过来,这就落下了进度。不过一晚上干完还是绰绰有余,他在茶水间找到梁逍,“辛苦了,接下来的我做就可以。”
“没事前辈,两个人快一点,”梁逍正在捣鼓咖啡壶,又一杯新的冲上了,他回头,朝叶季安微笑道,“我不是很困,回家还可以拼出租车。”
“我不回去了,你趁现在还能赶上地铁。”
“如果我现在不走,那我们两个都能回去。”梁逍很坚持。
活雷锋就是你。叶季安默念。
那你说的那个……是我吗?他又开始这么想了。
实在是对自己感到无语,叶季安发觉自己其实很怕自作多情,拿掉梁逍的黑咖啡,给他热了杯加了黄糖的全脂牛奶,“那你先趴一会儿,”他垂着眼,看着微波炉上递减的数字,“咖啡不能这么喝,前车之鉴。”
“可是您也喝得很多。”
“你这大好青年不能像我这样。”叶季安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又取出牛奶往他手里递。梁逍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伸手去接,两人的手指在玻璃杯壁上搭着,碰在一起。除了空调工作的声响之外,夜很静,也许可以听到,在这一秒,他们心跳得都相当快。也许是错觉。
叶季安短暂地怔了一下,也许不到半秒,但这怔忪确实存在。此类微不足道的身体接触在之前一定也有过,可能就在几天前,梁逍还没出柜的时候。但是他一次也记不住,因为他的心没这么跳过。
所以现在,这里,到底有什么?叶季安近乎负隅顽抗地想,这里有两个因为咖啡因和熬通宵而心跳过速也许即将猝死的可怜人。
想完就知道是在骗自己。
他看向面前默默喝牛奶的年轻人,一口一口,喝得相当认真,竟有一点把额头挨上他的肩膀靠一靠的冲动,于是叶季安错身,兀自回到办公室干活去了。
梁逍则靠在餐台上,看着他的背影,第无数次下定决心,在接手自家公司可以养得起这个人之前,一定要陪他加班到最后。
牛奶很甜,有层奶皮沾在嘴唇上,很薄很软。
人有时候还是要热爱生活。
4、
阴天和雾霾似乎是早春的标配,数来梁逍已经在这城市待了将近两年,还是没有习惯。那天两人倒也没加班到太晚,也就九点多,很多同事都还在呢,只不过是他们在卫生间碰上,各自洗手,在镜中互相看了一眼。
后来同事们都走了,梁逍在叶季安的办公室里过了一夜。
玻璃墙,灯都不敢开,做什么都偷偷摸摸,就怕哪位勤奋的突然回来,但也格外刺激。
第二天一早,叶季安在沙发上醒来,而梁逍半梦半醒,还枕在他的腿上。一看时间,距离上班时间只剩一个多小时,健身肯定是来不及了,但早饭还要吃,折腾一夜都挺饿,两人准备吃顿丰盛的,比如广式早茶,虾饺配凤爪。
在昨晚对上眼的卫生间洗漱完毕,往电梯间走时,梁逍还有点起床气,皱着眉翻手机,叶季安走在他前面,却突然停住步子,“来这么早啊。”他跟同样在等电梯的同事打招呼。
“啊,是,”小姑娘有些战战兢兢,不敢多看他们两个似的,“有个东西忘记拿了,我下楼去取……叶主管也来得好早哦。”
叶季安微笑着说“是啊是啊”,按着电梯门,让这女孩先进去,心里却差不多明白了,这小孩儿的工位正对自己办公室,多半是来上班的时候看见了什么,比如玻璃墙内,梁逍躺在他的腿上打哈欠,于是慌慌张张地跑掉想假装无事发生,毕竟撞见上司的劲爆私事,这对刚入职的新人来说惊恐大于兴奋,却不凑巧,电梯来得太慢,又在这会儿碰个正着。
对于叶季安来说,被看见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前一晚上做完之后就把衣服穿好,套也包上好几层卫生纸丢进了垃圾桶,不存在衣冠不整有碍观瞻,他比较发愁的是,这姑娘现在磕磕巴巴,以后会不会还是比较怕自己,神经敏感影响到工作交流沟通什么的。
但是站在他的立场上,也不好主动解释什么。
回头一瞧,梁逍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插着口袋,抿嘴看着屏幕里正着下降的数字,眼角漾着点笑。
你小子还挺美,叶季安想。
那我也不发愁了,他又想,不如琢磨一下待会儿喝什么粥,是生滚鱼片还是南瓜小米?
果不其然,刚到一楼,受到惊吓的女孩就小跑着走了,叶季安因莫名其妙的罪恶感而捂了捂脸,提醒梁逍把口罩戴好,两人全副武装地走出大厦。
雾霾排山倒海,风也很冷,早茶店就在马路对面,绿灯还在,叶季安准备开始冲了。
梁逍却扯住他的袖子,“我攒够钱了。”他这样说。
“今天是前辈的生日。”他又道。
叶季安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转脸看他,只能看到一双笑眼,还有在阴冷天气下显得格外白净的一小块皮肤,“我都给忘了。”
“回头看。”梁逍捧上他的双颊,轻轻往后扭,叶季安顺着他的力气转身,仰脸一看——
公司大厦LED屏幕上,几个月没变的XX银行广告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大字,红色,亮着光,十几层的高度,一个字都有好几个房间那么大,在灰扑扑的模糊空气里尤为显眼,“生日快乐,地久天长。”
叶季安有一点喘不上气,梁逍一时间也略显语塞,两人并肩站在下面,继续抬头仰望。
这些字把他们显得很小。
早高峰已经开始,身后车水马龙,这些行人和车辆途经这块巨大的屏幕,也许会去到城市的任意一个角落。
那是不是可以说,这块屏幕、这八个字,也经过了整座北京城?叶季安这样琢磨。
“二百五十万啊。”他打破沉默。
“嗯,可以放一整天,也可以现在就关掉,我最后没有放名字,感觉那样会被很多奇怪的人找上,”梁逍的声音被口罩闷着,顿了顿,他又道,“等到晚上效果会好一点吧。”
“花旗大厦那种我看过,确实晚上好,”叶季安掏出手机拍照,“我觉得我要晕了,我们是不是该发个朋友圈?别到时候网上其他地方都有消息了,本尊还没动静。”
“……我觉得,有点傻。”这回轮到梁逍捂脸了。
“我很喜欢,我已经发了,”叶季安抬高声量,“还是上面这两句你要反驳?”
“但就是很傻。”
叶季安拽开口罩,也把梁逍的扯下一截,凶巴巴地啃了他一口,梁逍措手不及,却又搂上他不让他走,软软地舔他嘴唇。叶季安终于好好张嘴,挽上梁逍的手,伸进他的口袋,把手机握住,声音低低的,含着笑意,“你也得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