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会再次醒过来,却没想到醒的这么迟。
期间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猜想那是梦),总之在梦里我一直在奔跑,像一个越狱的逃犯,躲避再次入狱的惩罚。
我跑的很快,将那些追赶者远远地甩在后面,可是我仍然不敢停下来歇口气,仿佛只要我站住脚,那些追逐者就会在瞬间赶到,并且按照游戏规则对我进行毫不客气的惩罚。
我感到很累,想要放弃,可是梦中的自己却有着非现实的执着和坚持。我就那样单调而提心掉胆地在梦里奔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最后不防被脚下的东西绊倒,跌入一个洞黑的冰冷湖泊中,惊醒过来。
我睁开眼睛,眼前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吃了一惊,动手掐了一下自己,确定还有知觉。脑海中瞬间闪过听来的鬼神传说,迟钝的思想未能及时表达出此刻的心情。
我茫然地摸索着,摸到了一个平板的东西,挡在头顶上。我用力将它推开,眼睛这才看见昏暗的亮光,那是高出围墙的路灯光和惨淡的月光。
借着这些光亮,我看到被我推开的东西,原来是一块废弃的薄木板。那是这块拆迁后准备重建的土地上众多建筑垃圾之一,也许是被夜里的大风吹过来的,刚好和围墙形成了这个斜顶的临时帐篷。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身体,掸了掸冰凉的衣服,背起背包,从围墙的缺口跨了出来,重新回到“文明世界”。
街上和我临睡前一样空荡荡的,路口的红绿灯疲困地眨着眼,樟树叶子懒懒的随风相互拍打着。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小汽车,一只黄色的野猫从车底钻出来,窜进绿化带后面不见了。
我越过路口,沿着原定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当我走过七八个路口后,建筑群明显少了很多,我想我可能已经到了偏郊之地。
饥饿是一个执着而狡猾的家伙,它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总在我身处困境的时候猴上来拖我后腿。我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走到一边,弯腰坐在绿化边的路牙石上。
因为考虑不周,我的背包里除了衣服和一个保温杯之外别无它物,这时我开始后悔自己至少该想到多装一两块没有重量的干面包应急,比如现在。
道路两边并排的路灯绵延到幽深的远方,围墙后面是黑黢黢的空地,一片荒芜。
我翻出杯子,喝了口冷水,刺激的空胃隐隐发颤。缓了会儿,站起来继续赶路。
饥饿催促着急行的脚步,同时眼睛遥望着远处建筑物上亮着的灯光。前方一定是住宅区,我想,那里一定有店铺了。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但是直觉告诉我,现在一定是下半夜,这就意味着要不了多久天就会慢慢亮了。
虽然在失意的时候我更喜欢黑夜,但是饥饿的肚子却偏爱白天,因为白天可以更容易找到食物充饥。
我快步走着,向着前方建筑的亮光。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当我从一个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拐弯到路口的另一边时,眼前的道路变得窄小起来,路面上碎石满地,两边的路灯也只剩少数几盏霓虹灯般的在闪烁。
我没有犹豫,继续往那建筑的亮光走去。
等到我越来越接近那个亮光的时候,我模糊地看到那似乎并不是一栋栋高楼小区或者商圈,而是一片民房小村落。
我想那或许是城郊尚未开发到的村庄。这样的村子在北京周边并不少见,快速发展的现代化脚步正大步向这里走来,城建会参照图纸将它们改造成现代都市的一部分。
当然,在这个饥饿的时候,我是没有心思关心什么现代化建设的。
为了尽快赶到那片村落,我离开大路,走上月光下隐约可见的枯草小路。
这个夜晚如此漫长。
当我距离大路越来越远时,周围显得更加黑暗了。昏惨惨的月光勉强照亮这条曲折的枯草小路,两边的荒地上稀疏地生长着一些矮树,在月光的映照下留下一团团黑黢黢的影子。
冬天的夜晚是寂静的,秋虫早已被冰封于枯草下的冻土里,静静地等待来年春天的重生。夜生活的杂音禁锢于繁华的商业街内,在偏远的城郊,只能看见远方市区上那被照亮的橙色夜空。
这片荒地上能够听到的只有我孤独而踉跄的脚步声——不,还有其它声音——
什么东西从草丛经过,传出了摩擦枯草的沙沙声。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被饥饿折磨近乎失去理性的头脑顿时变得警惕起来。我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不动声色地将背包取下,攥在手里,同时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四周。
走了没几步,前方的草坡里突然窜出一只野猫,跑到小路中央停了下来,我高度紧张的身体被吓得一怵,随即舒了口气。
我不喜欢猫,无故受到这次惊吓后就更不喜欢了。
我扬起手中的背包,吆喝着要把这只蠢猫赶走,可是它蹲在小路中央一动也不动,对我的驱赶理都不理。
我被激怒了,大步向它走去,直到距离不足两步时它才直起身子,掉头沿着小路往前走。
这是一只体型较大的野猫,夜色昏惨,难以分辨它是什么毛色的。我想起了几个钟头前在大路上遇见的那只黄毛野猫,说不定这就是那只黄猫。可是,我不能对此下一个肯定的结论,因为那只黄猫几个钟头以前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这只野猫不紧不慢地走在我的前面,像豢养多年的温顺老狗,又像是一只领头羊。
我小的时候家里养有一大群山羊,成群结队的白色山羊走在路上甚是壮观。领头的是一只褐角长须的公羊,肢体壮硕,走起路来步态铿锵,像一个神气活现的领导,蹄脚踏着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可是这只野猫走路的姿态很轻盈,且一声不叫,像一位沉默寡言的妇人。我不能驱赶它,除非我小跑起来,这只野猫总能与我保持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我想它会领着我直到村落里,也许它并不是野猫,而是村里某一户的家养猫。
不过这些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些天走了多少路了,只知道一直在走,一直一个人。
独处的时候心理活动总是最活跃的,没有外界的干扰,时常遐想连篇。在这孤独的旅途中,往往一整天都说不上两句话,可是心里却一刻不停地在跟自己对话,或许是经久养成的习惯。
遐想很容易将我从现实拉到一个内心编织的世界里,只留下躯壳在现实寒风肆虐的街头巷角麻木行走。
我的心理活动内容庞杂,跳动性很大,可是主要脉络却很单一:回忆和反思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基于当下的困境构想脱离现实的美化场景。
有时是一个片段,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有时是一根时间轴线,关于人生的畅想。就像是一部追求极致的自传式剧本,现实中不具备的条件,便在想象中予以满足,可以不计次数的彩排,只为达到理想化的状态。因为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未知和不如意,才会喜欢这样去想。
正如别人所说,现实的世界是没有彩排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只是自己这一幕剧的即兴演员,凭着朦胧的意识往前走,下一步是否会踩空,跌入冰冷的水坑中,亦或是曲径通幽、花开灿烂,我一无所知。
我所能做的就是往前走,没有人能评判我的行为是对是错,至于我的辛劳有无价值,除了人伦道德、社会规律之类的教条和经验之谈,也没有人能说出让人信服的话来。
长者们总爱以过来人的语气评判别人的所作所为,却不知有谁曾深思过所谓的评判标准有无偏颇。
在这浑浑噩噩的世间,我所能做的,就是做自己。我不愿像那不去思考的毛毛虫,盲目地跟随在别人的后面,循着所谓的经验轨迹,抢食行业馅饼掉落的残渣求生,任那青春渐老却无所作为。
正因为如此,我来到了这里。
没有人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所能做的,就是做自己,纵使这一切都是错误的,我也只能接受错误的惩罚,如实写进自己的人生剧本中。因为即便是惩罚,只要它发生了,那就有理由相信它也是剧本的一部分。
在这部漫长的舞台剧中,群演无数,像那明亮的跑马灯在每个人生阶段闪过,留下炫彩的记忆。
童年时,它们是盛夏的知了、秋夜的萤火虫;
青春期的她们是扎着马尾的女学生、栀子树下的花格长裙;
如今,他们是同事、领导,是那千千万万奔波忙碌的人。
有你,有他,还有那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在当下乱糟糟的人生阶段中,我所能做的,就是回忆已被时间美化的过去,或是遐想一些虚幻的物事,藉此淡化□□裸的现实伤痕。
比如校园后的农田、湖泊,和那成片成片的芦苇荡。
当我孤坐在田坎上,望着晚霞落日的时候,她就站在金色的光影里静静的陪伴;
当我在哗哗作响的林荫道上漫步的时候,她就走在秋风中,落叶纷纷,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有时,我会步入童话般的奇幻遐想,比如窗台上觅食的麻雀、落在书本上的飞虫、迷路在笔架上的白额高脚蛛,亦或是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那些闯入视线里的任何不起眼的昆虫动物,都会成为想象的对象,想象它们是精灵的化身,出于某种原因出现在我的眼前,引起我的注意。
我能够与它们对话,通过眼神和心灵。这种荒诞不经的举动具有它的不确定性,所以通常我需要通过丰富的想象力来判断精灵在轻微举动中所要传递的信息。
许多时候,我就这样乐此不疲的胡思乱想,藉此慰藉我这颗孤独的心。
这只野猫依然在前方不快也不慢的走着,像一只带着主人使命的精灵,引导我前行,而我也只得顺从它的意思,像半个钟头以前所做的那样跟着它不快也不慢的走着。
夜晚很黑,昏惨惨的月光疲惫的拖着同样昏惨惨的影子跟在野猫和我的身后。我总是很容易将野猫和它的影子混淆,因为对于这片荒野来说,它们都在移动。
有时,我将它们看成一个实体,一个移动的大黑点,像是溅在雪纺布上的墨水。墨水很快吃进布里,慢慢向外扩散、浸染,直到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这块布被做成一条长裙,就穿在一位少女身上。她每走一步路,雪纺裙就会出现褶皱,而浸染在布上的墨点就在褶皱里变化着模样。
这只野猫就在这条小路上走着,它的影子浸染在枯草地上。地面高低不平,影子随之变化着模样,野猫和影子构成的动态也跟着在变化。
有时,它们变得很大,当野猫上坡的时候,黑色的影子被拖得老长,仿佛一位身材纤挑的少女走过。
当它下坡的时候,影子又变得很小,只剩下这只独行的野猫,那位少女已不知所踪。
我站在高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影子便在我眼中变得更小。当我环顾四周,注意力被近在眼前的村落黑乎乎的影子吸引的时候,野猫和它的影子便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看见了那个吸引我到这儿来的亮光,那是一户人家后窗投射出来的,暖橘色的光映照在山墙后的水沟里。水面的倒影荡漾在这昏黑的夜里,饥饿将这光亮放大,于是月光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加快脚步向着村落走去,光亮也随之变得更大。
当我匆忙赶往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了一点星光,就在刚才那只野猫消失的地方,我看见了一个反光的东西,就躺在那枯草地面上。我抱着拾荒者的心态弯腰将它捡起,好奇打量着。
它像一个宽面的戒指,或者说是一个扳指,比我的食指稍小一点,弧形的表面反射着幽暗的紫光,半透明的玉石里掺着一块黑点,看上去像个周期的月亮,又像是变化的猫眼瞳孔。我戴上它,下了坡,走进这村落里。
这里与其说是村子,倒不如说是小镇,当我站在村口看清它的样子的时候。宽阔的砖铺大路径直通向村子深处,上百栋房屋整齐地分布在马路两边,静谧在这无风的月夜里。那栋点灯的房屋在马路右边的一块石墩后面,门半开着,隐隐能够听见从里面传出的朦胧说话声,我走了过去。
这是一家早餐店,门后的半面墙上砌着蒸炉,柴禾在灶下烧得劈啪作响,炉上垒着蒸笼,灰白的热气一股股从缝隙间冒出。前屋的另一边墙上摆着几张桌椅,碗具调羹收纳在门边的木桶里。
我瞅见前屋没人,就走进去坐下,屋里温暖的气体瞬间将我包围。蒸炉里的热浪一股股外溢,我放下背包走过去,站在灶旁取暖,冰凉的身体慢慢回暖过来,我探过身去嗅那散发着菜香味的蒸汽。
这时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我吓了一跳,连忙缩回身子,看见一位银发的老奶奶,一手拎着装满柴禾的藤篮,一手拄着木头拐杖艰难的走来。我连忙让步,老奶奶走到蒸笼旁,弯腰放下藤篮。
这时,半开的门外吹来一阵冷风,吹的我脊背发凉,我回到座位上,看着老奶奶添柴加火、掀起蒸笼挑拣忙碌着,很快,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送到了我的面前。食物的香气瞬间勾起我的食欲,几天的辛劳和无奈被短暂忘却,疲惫的内心升起一丝幸福的暖意。
我起身去拿筷子,忽然发现老奶奶依然站在我面前,表情难辨的打量我,直等我起身才回身去洒扫。
我无暇多想,忙着填饱饥饿反抗的肚子。冷暖交错的前屋只有我饥饿的吞咽声和洒扫的窸窣声。
这时里屋传来一声吱呀的开门声,我和老奶奶同时抬起头来。
一位身着雪纺长裙的少女站在过道上,长发松散待梳,衬托着清丽却模糊的面容,被长袖遮住手背的右手拿着一个药匙,正准备往前屋走。她无意间抬头,看见了我。四目相对时,她那睡意尚存的眼睛一亮,愣了愣,转眼又折回里屋。
我怅然若失地看着空荡荡的过道,饱食后的大脑又开始无病呻吟、暗自感伤起来。
老奶奶放下扫把跟了进去,蒸汽弥漫的前屋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寒冷的冬天谁也不想出远门,尤其当你全身温暖,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背上行李走进那寒风肆虐的冰天雪地里。让薄薄的衣服里残存的温度一点点丢失,身体一点点变冷变僵,而你又不被允许停下脚步,前方的路又遥遥无期。
极端思想的人宁愿自己是个残疾,遵照那个暂定的游戏规则被淘汰,遣回温暖的家里,重新拥有那份怠惰和慵懒。
在这短暂的迟疑下,我的脑海中就产生了那样极端的思想,但是随即被排除了。我倒是不介意尝试如此,只是这栋温馨的房子并不是我家,遥远的故乡只有在记忆里才显得那样近在咫尺。
我没有退路,只有继续前进。
我放下筷子,在空盘子下放了点儿钱,随即背上背包起身。
当我从炉灶前经过时,我又停了下来。灼人的火舌在烧得通红的柴禾上舞蹈着,蒸笼四周的蒸汽你推我搡的翻滚着,我不知道还要经过多久才能再次遇到这一份温暖,于是多看了一眼,希望把它留在记忆里,等我背靠着围墙瑟瑟发抖的时候能够给精神世界带来一丝温暖。
身后传来生涩合页的开关声,有人要出来了,在这艰难的一刻我不想和任何人对话,于是一咬牙走了出去。
冷风顷刻间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环起胳膊缩着脖子,快速向村子深处走去。
月亮已经偏离了中轴线,天空渐渐泛起灰蒙蒙的亮光。一只寒鸟嘶声长鸣,从村子上方飞过。
当我越走越远,那种对蒸汽小屋的不舍之情就更加强烈了。
就在我准备从路口拐弯上大路的时候,我下意识的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远在身后的那点橘色的灯光。
就在那灯影里,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半开的门口眺望着。
我心中一喜,猜想那或许是方才小屋里一面之缘的少女,我抑制着很大的冲动才没有往回走。
等我冷静思考后,心情随即又失落下来,我距离小屋已经很远了,灯影模糊的像天上的星光,那个模糊的人影或许是视线里的污点、寒冷中臆想出来的幻影。
没有谁的眷恋,也没有谁的牵挂,我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