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水龙吟(二)
“天机什么?”玑玄子状若老年痴呆,似是还没从突如其来的大地震颤中缓过劲儿来。
萧弋礼节性重复:“天机令。”
玑玄子却貌似突发性耳背:“什么机令啊?”
萧弋略微提高嗓音:“天机令啊。”
玑玄子还是一脸抓瞎:“天什么令啊?”
萧弋无奈笑道:“行,前辈,您先凉快儿吧。”
这句话玑玄子倒又听得倍儿清:“好嘞。”
刚才整座小岛的剧烈颤动,的确和地震的情形很相似。
浅滩上的细沙四面八方地恣意流淌,只将小船旁的那具枯骨袒露出大半。
篝火也在地动山摇下奄奄一息,大多烧成炭的木柴都连滚带翻,残存的火苗窜到小船附近,便照得枯骨鬼影森森。
萧弋独自走到骨架子前,声色幽远:“想我大邺一朝,仁人志士辈出,太/祖皇帝为封存天机令,秘密派遣上百名能工巧匠在南海人工筑岛。可岛屿建成后,奉太/祖密旨修筑岛屿的工匠却音讯全无,中原从此再没听过他们的消息。想来,列位先辈无不忠君爱国,应是为防机密外泄,全部以身殉岛了。”
他话到此处稍作停顿,毕恭毕敬地向这骸骨深鞠上一躬:“这位先辈,您可正是那些为天机令奉献生命的先贤之一?”
这家伙表面上自言自语,其实话全是说给玑玄子听的。
玑玄子都已活成了老妖怪,当然谈不上什么老眼昏花,扭头便瞧见了小船旁的骷髅骨架。只见他表情骤变,脸色由白转青,只一个轱辘就蹦到了骸骨之前。
“三叔公!”这老匹夫噗通跪倒在地,冲着骸骨“咣咣咣”就是三个响头。
萧弋也没料到自个儿的话收效如此良好,玑玄子这老孙子前一刻明明还在装蒜,结果这么快就直接自曝了。
玑玄子和他三叔公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萧弋不打算深究。但从这老孙子的举动不难看出,他的某位先人必然就是参与修筑岛屿的工匠,他多少从那位先人处了解到与天机令有关的信息,所以才有可能在多年以后,仍要单枪匹马地找来这座小岛。
这老孙子活了这么大岁数,确实也能和太/祖皇帝密令建岛的时间差不多对上。
“前辈,别急着磕头呀,这个不一定是你三叔公。”萧弋笑看玑玄子。
“嗯?!”玑玄子蹭一下又弹了起来,一脑门沙子跟沙漏似哗哗向下流坠着。
萧弋遂与玑玄子道,在小岛的另一侧沙滩,还有另一具骸骨被发现,并向玑玄子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这座小岛上的骸骨,应远远不仅这两具。
玑玄子抹擦一把幼齿的老脸:“小朋友,你真了不得,竟然能猜到天机令便是封存于此!看来天底下知道天机令的人,远比本尊想像中要多!事到如今,你我保不齐就要被困在这儿一辈子,所以本尊也没必要再隐瞒了!你说得对,本尊就是为了天机令而来!想当年,本尊本对那天机令毫无兴趣,可那劣徒威逼利诱本尊,就是想从本尊口中套出天机令的下落!本尊不从,他便在本尊身上种下毒蛊,致使本尊功力尽失、日日生不如死!本尊想方设法解蛊,却因此留下了更无解的后遗症——生命逆流!本尊避世隐居的这些年,越想越不值,现今便是铁了心要瞧瞧,那让本尊徒儿做出欺师灭祖恶行的天机令,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这老孙子随后便对萧弋道,他三叔公就是太/祖皇帝亲命的筑岛统帅,三叔公与其他匠人密谈岛屿选址时,被当时还是黄口小儿的他无意间听到了一耳朵。
他三叔公皇命在身,原该当即杀了他灭口,但毕竟骨血亲情,一直拖着没处决他,最终将他也一并带到了南海之上,打算在岛屿建成之日,让他与所有筑岛匠人一样,在岛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那时一心想要活命,便趁着某个飓风狂浪的夜晚自个儿偷跑,想来他三叔公等人都道他葬身海啸,那就也与埋骨岛上无异,是以没有再去找他。
他在海上经历九死一生,终于回到了中原。隐姓埋名习医习武,开山立派收徒授业,都已是后话了。
玑玄子吐沫星子横飞,又对萧弋道:“此岛既是为封存天机令而建,我们便暂且叫它‘天机岛’吧!但本尊能够登岛,也实属巧合中的巧合!这座岛,根本就不在它本该在的位置!本尊循着记忆中的方位,驾着小船在海上漂泊月余,可始终没找见天机岛。本尊在茫茫大海上越飘越远,到最后已找不到任何方向,船上的补给也眼瞅着所剩无几,本尊便想着无论看到什么岛礁都先上岸再说!却没成想,就这么误打误撞地,给本尊碰到天机岛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前辈,那座密林中机关重重,稍有不慎便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天机令,是否就藏于密林深处?”萧弋若有所思,与玑玄子缓步向棚屋走去。
玑玄子抓耳挠腮吗,边走边叫唤:“本尊也是这么想的!可那林子实在太危险,你和锦衣卫那小子进去还能活着出来,简直是奇迹!本尊可不敢随便踏足!”
俩人快走到屋檐下时,却又见秦绯喘着粗气跑了出来。
“前辈,萧弋,是不是地震啦?!”秦大小姐小手使劲儿挥着,“屋里、屋里地面塌陷,露了个洞出来,下头瞧着像是有点东西,我和曦行哥哥说了,他便让我来找你们去看看!”
“什吗?屋里头本尊早巡查了个遍,还有地方本尊不知道?!”玑玄子立即跳脚,说着就要往屋子里冲。
“前辈前辈,等等等等!”秦绯一把揪住玑玄子的衣领。
没办法,谁教这位老前辈年岁再大也是小屁孩体型,个头比秦绯还要矮上一截,秦绯这一下实在是过于顺手了。
“小丫头怎么这么没大没小!你又要干嘛?!”玑玄子“哇呀呀呀”地吼道,哪怕身量被个小姑娘全面压制,声势上也绝不能输。
秦绯难为情道:“前辈,您能……您能先去瞧瞧曦行哥哥吗?刚刚屋子颤得骇人,曦行哥哥好像、好像牵扯到了伤口!”
“哎,怎么这么麻烦!好好好,那本尊就勉为其难!”玑玄子吵吵嚷嚷地甩开秦绯的胳膊,赶鸭子似推她快走。
秦大小姐和老孙子两个小身影,一同前去沈夜屋中后,屋檐下就只剩萧弋一人。
他并没跟去凑热闹,只是无言一声轻叹,在屋子前厅那个堆满杂物的偏僻角落里,看到了地面上秦绯所说的大洞。
看情形,却也不是真的塌方,应是这座棚屋的地下本就另有空间,适才小岛强烈的晃动,原本藏于地面、极其隐蔽的暗门因而被震开,下方的空间便露了个豁口出来。
萧弋掌起灯火,蹲下来往下头照照,大致瞧出这是间修建在地下的屋室。屋子不大,但高度惊人,也飘出了尘封已久的腐朽味道。
萧弋伸手在洞口里层一番摸索,碰到个疑似按钮的装置,一经按动,便听极括声声,一架伸缩木梯缓缓落下。
萧弋通过木梯直达底层屋室,举起手上光火,仔细瞧了瞧这处空间。小屋的地面直接是一片软沙,深度犹未可知,除去靠墙放着的一口大木箱子,还有从上方掉落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屋子几乎别无他物。
木箱没有上锁,萧弋在沙中趟上几步,掀开木箱盖子,鼻子里立马窜入股令人迷醉的气息。那气息过于浓烈,直冲得他天灵盖一阵发麻。
不得了,这箱子里竟装着十好几个酒坛子——遗存百余年的老酒,时间太过久远,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喝。
然而真正吸引萧弋注意力的,并非这箱子里的陈年酒酿,而是小屋一侧,墙壁正中嵌着的一扇圆盘。
这圆盘看似金属材质,实是由里外七重环形组成,环环贴合,甚乎瞧不见缝隙。每一环上,又都在不同位置有一处凹槽,凹槽内还各有凸起与凹陷的纹路,像是可置入什么物事一般。
萧弋取出那两枚自两具骸骨身上搜刮来的玉佩,分别放到圆盘近前比对了比对,略一思忖,又将玉佩收了回去,随即顺着木梯返回了棚屋上层。
须得趁这两天体内热毒未散、身子还算有力气,多多探寻探寻这座天机岛了。
沈夜屋中这会儿却又传来了不老小的动静,玑玄子和秦绯俩人的嗓门,一浪更比一浪高。
萧弋揉揉太阳穴,溜溜达达着晃悠到沈夜屋门口,这才斜倚在门栏边,随意往屋里瞜上了一眼。
原来,由于地动所致,沈夜身上的伤处隐隐渗血。秦绯苦苦哀求下,终究说动了玑玄子,得以在这位老前辈的指导下,亲手替沈夜重新包扎。
秦大小姐跟着玑玄子操作,动作看着有板有眼,不奈实际手笨脚笨,甭管玑玄子怎么教学,她就是达不到要求,还搞得沈夜伤处愈发疼痛。
玑玄子因此气急败坏,秦绯却不肯罢手,硬要继续尝试,俩人因此争执不休。
萧弋本来只作壁上观,不料阴差阳错下,却与沈夜视线相交。
沈夜虽然伤痛难耐,眉宇紧锁,但瞳光仍冷若寒潭,似有种不可抗力。
萧弋不得不尴尬一笑,走入屋中,拦下了就要大打出手的秦绯和玑玄子俩人。
离得沈夜近了,萧弋便发觉沈夜脸颊一侧鬓角处,竟也隐隐泛着血红,再看看掉在地上的那根串鱼的签子,尖头部位也沾着血迹,当下便已明了,沈夜这新鲜的意外伤害,只能是来自秦大小姐。
小岛震颤那时,秦绯一个手抖,签子就戳向了沈夜。得亏她这下有失偏颇,沈夜方才没受重创,这要是万一戳到了眼睛或脸面,沈大人不是瞎眼就是破相啊!
难怪她这时拼了命地想要弥补。
玑玄子得见萧弋,又是一顿张牙舞爪:“嘿,小朋友,你来得刚好!本尊实在受不了这小丫头了,这儿就交给你吧!你们爱谁谁!就算这锦衣卫的小子被小丫头折腾死,本尊也不会再管了!哼,本尊还着急去瞧那个没见过的地方呢!”
话音未落,这老匹夫已然甩开两条胳膊,头也不回地跑出屋去。
秦绯小嘴儿噘得老高,却也打起退堂鼓,不敢再冲沈夜下手:“曦行哥哥,我……我——”
“秦姑娘,我已经说了,不是你的过错。这小岛刚才发生的状况,谁都始料未及。你累了,回房休息吧。”沈夜打断秦绯,并给她留足体面。
秦大小姐扯着衣角,失落如风中的飘絮、雨下的浮萍。
她在沈夜床前几度徘徊,忽又将小脸蛋转向了萧弋,扥着萧弋就出了房间,一路小跑到过道尽头。
“萧弋,求你,求你再帮我一次!”秦大小姐眼泪汪汪,又因生怕沈夜听到,嗓子捏得比蚊子还小,“沈大人还有最后一点儿伤口没处理好,就最后一点儿了!”
萧弋微微一讷:“斐斐,你是想让我替你给沈大人包扎?”
“嗯嗯!”秦绯小脑袋跟上了弹簧似的点个不停,“曦行哥哥他……他似乎很欣赏你,也很……很信任你。”
萧弋哭笑不得,只得轻轻应道:“好,我去。”。
瞧着秦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他不禁腹诽:堂堂女主,却这么不争气,怎么就是把握不住这种狂刷男主好感度的天赐良机呢。
“唉唉,还有,萧弋,你能不能再帮我、再帮我和曦行哥哥说说……说说我的好……”秦绯支支吾吾,小表情宛若临终的花朵,花瓣一片片凋零。
“放心,你不提我也一定会。我比谁都希望沈大人能明白,我们斐斐,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子。”萧弋胡撸胡撸秦绯的小脑袋瓜,目送秦绯去了棚屋上层、她自个儿给自个儿挑的房间。
沈夜房中悄无声息,萧弋回到房门前,从门框一侧露出半脸,却见沈夜也正凝视门外,俩人的目光便又重合得不偏不倚。
“把门关上,过来。”沈夜沉声低吟。
萧弋被那道冷冽的目色激个透心凉,只觉得沈夜或许早知道他会回来。他依言来到沈夜面前,随手拿起了散乱在一旁的布条和药草,坐到沈夜床沿上。
沈夜那道横贯身躯的伤口,秦绯处理得委实不能算到位,右侧小臂上绷带脱落的那一处,就是秦绯说的“最后一点点”。
萧弋意欲何为,沈夜一目了然。
很难得的,沈大人眸光虽深冷,但并没拒绝萧弋:“小猫儿,秦姑娘拉你出去,就是让你来做这个?”
萧弋小心退下沈夜胳膊上染血的绷带:“沈大人,斐斐心中除了你,再装不下其他人和事儿了。兴许你也可以试着多了解了解斐斐?她真的很好的,漂亮、纯真、才华横溢。”
沈夜眉宇微动:“才华横溢?”
萧弋以极轻的力道,在沈夜伤口敷上药草,:“对呀,斐斐可是在《皇朝时报》有专栏的人。那个撰写志异传奇的青阳宜禾君,不正是她的化名。青阳即为春日,与宜禾上下组合,便是个‘秦’字。她写的故事你看过没?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沈夜冷冷移目:“均是杜撰,与锦衣卫案牍库中的卷宗纪实大相径庭,并且通篇白话,毫无韵意。”
萧弋将新布条一圈圈缠裹上沈夜手臂:“这是供大伙儿茶余饭后消遣的东西,文字必得通俗易懂、绝不能故作高深,剧情也必得高潮迭起、反转不断,总结起来一句话,看着一点不费力、爽就够了。”
这棚屋里的小油灯全是天机岛上先辈所留,能点着已属不易,沈夜屋里头这盏,没燃上一会儿便几近夭亡,这时候屋中的照明,基本已全靠星月之光。
萧弋和沈夜俩人的身子,都是一半暗、一半明,俩人的瞳孔中,也都是映着一半星月、一半对方的脸庞。
沈夜床在窗边,窗户大敞,夜间的海风便从外面吹入屋内。萧弋和沈夜坐得很近,清风一通肆意而为,只教萧弋的发丝与沈夜的脸颊纠缠不清。
不知怎的,萧弋恍然间竟生出几分错觉,沈夜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仿佛长出双小脚,此时正欢欣地蹦蹦跶跶,以此来表明,发丝的轻拂舒服得紧,对它十分受用,它一点都不想停下。
萧弋往远处挪挪身子,而后举头望月,借此与沈夜错开了视线,可也正是此举,让他觉察到某些不可思议的现象。
这时却又听沈夜道:“小猫儿,我原以为,你回来是要告诉我,你所了解到的、有关玑玄子和这座岛的情况。”
“沈大人,这些何须我告诉你,你不是早猜到了么,”萧弋仍在仰望星空,“就是那样三个字儿的东西咯。”
“当真是……天机令,”沈夜一身清寂,“小猫儿,你是南海敖族人,听闻过天机令,我并不感到奇怪。你当初在族中犯下重罪,想必就是为了此物。而那往生楼的寒江雪和这位玑玄子前辈,实际也都在找天机令……天机令,就在这座岛上。”
沈大人话音停顿须臾,斜睨萧弋侧影,又道:“小猫儿,看来你也已发现,刚才小岛颤动过后,天上的星月,便开始缓慢移动。”
萧弋转回头来,近乎在同一时间,与沈夜异口同声道:“移动的不是星月,是我们。这座小岛,正在游移。”
能在汪洋大海上游移的小岛,莫不是成精了?
萧弋和沈夜都沉默稍时。
萧弋见沈夜脸色不佳,知他已强撑太久,便道:“沈大人,断了肋骨可不是小事,我想你现在连呼吸都很痛,刚刚就应该教你别再勉强自己讲话的。太晚了,我不能再打扰你安眠。明儿个天亮,我会好好探查此岛。”
他说罢作势离去,怎知刚一起身,就被沈夜正颜厉色地叫住。
“小猫儿,这座棚屋中只有三个房间,一间为玑玄子所有,一间被秦姑娘所占,另有一间,便是你我身处之地。很明显,玑玄子和秦姑娘的房间,你都不方便去。那你离开这里,又要去哪里睡呢?”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看了披荆斩棘的哥哥,对陈小春的“马冬梅”梗记忆犹新,所以致敬一下夏洛和小春哥,哈哈哈哈!
然后就是必须要对大家说一声抱歉,这章由于剧情实在是还没到,所以女主没能下线成功,但我感觉她戏份已经少不少了,下一章,下一章我保证她能消停了!信我,咬手绢~~~
爱你们,啾咪(* ̄3)(e ̄*)感谢在2021-09-2923:48:00~2021-10-0302:1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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