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流年(1 / 1)

第二日,江小楼借口复诊,亲自来到药馆看病。金玉当然派人死死盯着,江小楼却并不在意。王大夫听说江小楼觉得药效太慢,便又按照她的要求重开药方,多添了几味药。从药馆出来,马车刚刚走到巷口,却突然听到一阵喧哗之声。小蝶掀开车帘,只见到四五个黑衣男子正围拢在一起,对着一个蜷缩在地的少年拳打脚踢,不由面色一变,道:“小姐,外面有人打架!”

江小楼微微皱眉,道:“不要多管闲事。”话一出口,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看了那少年一眼,瞬间镇住。

那少年的眼神充满愤恨、刻毒,但无一丝求饶、哀求之意。他被打成这样,竟然闷声不吭,甚至不愿向打手求饶。

少年倔强的神情竟然和自己当初的绝望糅合在了一起。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听见了自己果断的声音:“停车。”

车夫受命去阻止那群打手,那些人本不想理会,车夫一抬手丢过来一锭银子:“我家小姐说了,立刻放了这小子!”

领头的用牙齿咬了咬银子,嘿嘿一笑,却还不忘狠狠踹了那少年一脚:“狗东西,下次可把眼睛放亮点,再敢到酒楼偷吃的就宰了你!咱们走!”说完,带着人扬长而去。

江小楼注视着那少年,这世界很残酷,从前她也被人这样残酷的对待过,那种被人刺在心口,一刀一刀又一刀的痛苦,谁也没有比她更能体会的了。

车夫立刻上去搀扶起少年,少年挣起了半身,只听“哇”的一声,他竟然一口喷了血出来,将车夫兜头兜脑喷了一脸。车夫立刻后退一步,少年仰头摔倒在地上,整个人如同散架了一样。小蝶被地上那斑斑血迹惊到了,顿时惊呼一声,江小楼却笔直朝他走去。

少年原本静闭着的眼,在江小楼走近的一瞬猛地睁开了。

他的面容灰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一双眼睛的形状却如同柳叶,眼尾上挑极为漂亮,只是此刻他眼睛里的恨意如同冬天夜里的火种一般熊熊燃烧着。

那双黑幽幽的眼落在江小楼的脸上,盯了一刻,嘴角冰凉凉的露出个冽然的笑意,满是讥讽:“多管闲事。”

真是狼心狗肺,小蝶怒声呵斥道:“真是个没教养的东西,我家小姐好心救你——”

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少年挣扎着慢慢爬了起来,有一瞬间江小楼几乎以为他会再次倒下,可是他没有,纵然身形摇摇欲坠,呼吸也变得像是破旧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可他还是顽强地站了起来。

江小楼低声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少年讽刺地看着她,声音如同啐了冰雪:“因为我偷东西吃,现在知道了吧,你救的是个小偷,是个狗杂种!”

他一直是个狗杂种,从小就是,父亲抛弃了他们,娘熬不下去便做了私娼,接客的时候防止他哭闹不休,便将他锁在狭小的木箱子里,只留下一个孔洞呼吸。后来,他娘因为酗酒不节制死了,从此之后他就变成了所有人嘴巴里的狗杂种,必须在烂泥堆里面打滚,跟叫花子抢夺残羹冷炙,甚至还要和狗抢夺骨头。每天唯一的感觉就是饿,饿得前心贴后背,饿得恨不能吃人。

七岁的时候,庙里卖字的顾秀才收容了他。从那天起,他成了秀才的儿子。他天生有着非凡的才能,过目便能记下整本的文章,凡是看过的书可以一字不差地倒背出来,顾秀才欣喜若狂,拼了命地逼着他念书。最终,他以秀才亲生子的身份参加考试,一步步得上青云,十六岁便赢得皇帝钦点头名状元,成为世人眼中的传奇。然而在关键时候却被人举报他出生贱籍,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若非是太后寿诞大赦天下,他已经被推上刑场砍了头。尽管如此,他也落了一个功名作废,永不录用的下场。顾秀才满心指望咸鱼翻身,急火攻心撒手而去,他再次成为不名一文的乞丐。这一回,他比从前更惨,因为那些在考场上输给他的名门子弟,一个个都在等着找麻烦。

他能熬得过饥肠辘辘,熬得过白眼讽刺,熬得过高烧之时无处容身,熬得过毫无缘由被人毒打折磨,横竖这些他都毫不在意。那老秀才从来不曾给过他半分温暖,存的根本是奇货可居的心思,在这个世上他感觉不到温暖,感觉不到希望,甚至感觉不到活着。饥寒交迫,忍;疼痛入骨,忍;羞辱折磨,忍。在这样的人生中,他一天天变得麻木,变得冷漠,他不需要温暖,不需要宽容,更不需要那些廉价的同情心。尤其是那些身娇肉贵的女人,在街边看到他挨打,经常有人会多管闲事。

他到底年少,骨子里倔强无比,恨人同情更恨人轻易践踏他的尊严,而眼前的少女看着他,神色莫名变幻不定,那复杂的眼神叫他没来由的心生烦躁。

又来了,这些人为了表示自己的善心而伸出手救人,随随便便给一块银子便要他当作天大的恩典,最好是跪在地上叩头才好。每一个都是这样,不是为了帮助他,而是迫不及待地彰显自己的善良。

他低贱,卑劣,那些人骨子里比他还要卑鄙无耻。

江小楼吩咐小蝶几句话,小蝶低声道:“小姐,您何苦跟这种不知道好歹的人说话。”

江小楼失笑,小蝶是个善心的好丫头,明明最先想要帮忙的人是她,她轻轻一叹,道:“去吧。”

小蝶动作很快,很快去马车上取了点心过来,正要吩咐车夫送过去,江小楼却从她手中接过,将匣子推到他的面前。

少年一动不动,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这双眸子极为狭长,本该是漫天的明澈,却隐现戾气和凶狠。饶是污垢满身,他那一双眼,终是直击人的心扉。

少年惊于江小楼的专注,瞬间一缕脏乱的头发垂落而下,挡住了他的眼。

江小楼只是淡淡一笑:“不是饿了吗?”

少年的手顿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接过匣子,翻出里面的核桃酥,狼吞虎咽地吞下去。

天色已经黑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烛火,青石砖面上有朦胧的光影,江小楼看了少年一眼:“我让人送你去看大夫。”

“不必费心。”少年冷淡地说,声音里有一丝与声音不相符的沧桑。

小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几天没吃饭了?”

“五天。”他的语气很平常,经常没饭吃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说到这里,突然盯着江小楼:“你瞧不起一个小偷?”

“我为什么要瞧不起你?”江小楼微笑,认真地说,“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可能也会这么干。”

这些年来,他被打磨得冷热不侵、愤世嫉俗,却又必须屈辱地活着。现在目标是活下去,为此不惜去偷、去抢。

她的目标是报仇雪恨,为此也不惜去偷、去抢,只不过,她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仇人的性命。

“是么?”少年的声音又恢复了冷淡的语气。

“是啊,只不过我比你运气好,我是个女人,总有谋生的法子。”江小楼轻声地叹息着。出卖尊严和出卖身体,谁也不比谁更高尚。

“你这是在炫耀?”少年挑高了眼睛看她,漂亮的眼睛永远带着一种嘲讽世人的神情。

小蝶在一旁督促道:“小姐,咱们该走了,回去晚了耽搁表演。”

江小楼看着少年没有动:“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人关心他叫什么,微微一皱眉便回答道:“我叫顾流年。”他娘没有给他起名,他不过是偶然从顾秀才口中听说一句流年易逝的陈腔滥调,于是给自己起名叫顾流年。

少年的声音透露出一股浓重的绝望之气,却又有一种张扬和决绝。那是一种独行人间的孤愤与偏激,如同一只不知世间险恶的雏鸟,纵身一跃,以为自己得上青云,却不知跌下来的时候头破血流无可避免。

江小楼当下只是点头道:“哦,原来你叫顾流年。”

小蝶再一次提醒:“小姐,咱们该回去了。”

江小楼并不理会,反倒眉梢微扬,眸子粲然:“大丈夫立身处世,纵万刃加身亦是面不改色,何必在意一时得失,我要走了,你保重吧。”

顾流年收获过无数目光,绝大多数是同情和怜悯,这已经是最善意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用看同类的眼神看着他。

没错,就是同类。她的神情不骄不躁神态自若,仿佛在说,瞧,我们都是一样的。一个人最渴望的就是有人理解你,如果有人肯给予理解和包容,你会觉得活在这个世上也不是那么糟糕。

江小楼上了马车,车夫塞给顾流年一袋银子:“小姐说,这是她借给朋友的。”说完,他嘴巴里忍不住念叨:“小姐真是闹不清,跟个乞丐做朋友,疯了!”

顾流年看着马车远去,胸口郁气输出,突然轻轻一笑。

你说的不错,世人皆看不起我顾流年,但终有一日,定要他们看着我如何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爬到最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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