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巷,靖国公府,正堂。
堂内气氛很静。
隋老太太、靖国公与隋燕氏皆坐在椅凳上,不时端起手边茶盏,啖一口温茶。
突然,门外有小厮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主君、主母,大喜!世子得了制举头名!”
堂内几人闻声,都怔了怔。
隋老太太震动过后,压抑着满目喜色,颤巍巍地站起来,由姚嬷嬷扶着、往前走了几步:“真的?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厮作揖道:“回老太太,此事千真万确。皇榜上的名字是小人亲眼所见,如今,整个京城里,怕是都传开了!”
“好,好好。”
隋老太太深吸几口气,止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眼边的褶皱像篱笆旁盛开的雏菊。
“快,吩咐下去,今日府里做大宴,还有开棚施粥,喔对,库房里可还有炮竹?那个也放起来,快去……”
交代完这一长串,终于得空喘气,老太太捂着心口,神情恍如做梦般。
靖国公放下茶盏,蹙了蹙眉:“母亲,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你住嘴。”隋老太太扭头,呵斥道,“打从我生了你,这辈子便没这般风光过。当年你屡考不中,还累得你父亲拉下老脸,入宫去给你请荫封。现下你儿子争了个头名回来,府里此时不大肆操办一场,还更待何时?”
靖国公面有菜色,讷讷俯过身后,不再说话。
隋燕氏这时也好像从震惊中回过了魂,“啪”地搁下瓷盏,见堂内众人朝她望来,扯着嘴角露出笑: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我,我早早将贺礼给意哥儿备下了,这就回房去取。”
话毕,站起身,朝隋老太太告了个礼,便提裙出门去了。
杜嬷嬷跟在她身后,一路走过门廊、穿过假山小径,前方之人的步伐却是越走越快。
“夫人,慢着些。”她疾步上去,附到隋燕氏耳侧,“当心被人瞧出了破绽。”
隋燕氏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放缓了步子,挣扎着、重新挂上笑容。
直到跨进住处,屏退一院子的女使后,她方黑沉下脸色,抓起手边的青瓷花瓶,“咣当”砸出去。
“砰!”
瓷瓶落地,粉身碎骨。
犹觉不解气,隋燕氏摸起瓷壶想要再摔时,却被杜嬷嬷按住了动作。
“夫人,够了,消消火罢。”
隋燕氏指甲嵌肉,浑身气得轻颤,咬牙切齿道:“你说,他怎么可能拿得了头名?”
杜嬷嬷沉默着,把她手上的瓷壶取了下来,摆放回桌案。
“往年在国子监,逃学的是他、吃酒的也是他,功课从来没得过第一,不过是去奉山……对了,奉山。”
她回味过来什么,冷笑了好几声。
“那年他考进去奉山后,我就该时刻提防着的。”
“奴婢倒觉得,这事与奉山没有太大干系。”杜嬷嬷琢磨片刻,沉声道,“兴许,世子他……一直在同咱们演戏呢。”
隋燕氏一滞,下意识反驳:“不,这不可能。”
“王细雪走的那一年,他才多大?不过是同阿茂一般的年纪,他能知道些什么?”
“虽然奴婢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夫人,你想想那些铺子……”
“当年王氏走后,嫁妆全落到世子手上了,再没有旁人碰过。后来,夫人你将那些田铺接手过来,又没对它们做什么大的变动,为何没出几年,便个个儿亏空,还要累得咱们拿自己的钱贴进去?一个两个,还可以说是巧合,可这几乎是亏空了大半哪。”
隋燕氏因言不语,半晌,才皱眉,略显惊惶地扶住杜嬷嬷的手臂。
“你说,他该不会已经知道他母亲、和梓州的事情了罢?”
“这不好说。不过,他既然没有向夫人你发难,想必手里头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隋燕氏松了口气:“你说得有道理……但我这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
“这样罢,你叫人回梓州一趟,让我大哥再仔细地核查一遍、当年那事情的尾巴都料理干净了没有……还有,继续差人,赶紧把田铺亏损的原因找出来,若救不活,便速速变卖了,不能再拖!”
“是。”
……
多亏隋意一手祸水东引的计策,陆宜祯才能从金明池众人的包围中抽脱出身。
回府后,只听见外头巷子里鞭炮齐鸣、锣鼓震响,宛似很是热闹。
傍晚时分,陆宜祯跟着父母前去隔壁靖国公府道贺。
席间,隋意找到她,悄悄说:“这之后,我还要去大大小小的宴席,其中一场在明景楼,是徐大办的,专门辟了女客的位子,祯儿妹妹到时候要与我一同去玩玩儿吗?”
陆宜祯自然应下了。
……
明景楼开宴当天傍晚,陆小姑娘与隋意一道出门。
这夜,整座酒楼都被包了场。
一入门,只见成桌的酒坛子,闹哄哄的小郎君们从划拳中抽空抬起头,见得来人,纷纷唏嘘着、拢上前。
“状元郎,今夜不醉不归呀!”
说话间,隋小世子便被他们前呼后拥地带走了。
陆小姑娘站在原地,见他临行前,朝她浅浅笑了笑,眼中神情好似在说,“他会注意分寸”。
“陆妹妹。”
忽然有人唤她。
陆宜祯一转头,发现是徐家三姑娘。
“宛音姐姐,你也在这儿。”
“嗯,我同我嫂嫂一起,她有了身子,需格外照看些。”徐宛音牵过她,“我们去那边吃点糕饼罢。”
两人来到女客的席位中。
陆宜祯同座上的人一一道了问候,又应付了几句恭维话,才寻得空隙坐下来喝口水。
徐宛竹也在酒席里。
段毓儿倒是没来,听说是家中不放人。
举目一瞧,徐郑氏挺着已然显怀的肚子,正同旁近的妇人们拉家常,频频捂嘴而笑。
“陆妹妹,你想什么呢?”
徐宛音见她走神,关切问道。
“我在想,时间真是一晃就过了。刚见郑家姐姐那一年,我们还在马球场练骑术呢。”
“这话不假,就连陆妹妹你,如今也已定亲了。而且那隋家世子,还这样厉害。”
陆小姑娘面有赧意,连忙捏起桂花糕吃了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偏了偏,望向酒楼大堂另一侧的场地。
那头人群起哄喧哗。
定睛一看,原是比起投壶来了。
望见场中比试的二人的背影,小姑娘愣了瞬,忽而弯起眼、无声地笑。
这一轮,徐家大郎抓着红羽箭矢;而隋小世子,则是手握一支蓝羽箭矢。
两人的身形挺拔修长,恍惚间,竟与六年前少年人青涩的背影重合了起来。
不过不同的是——
这一回,隋意转身时,再也不会忘记她。
宴过一半,段伯安姗姗来迟。
男客们哄闹着,又将他迎入席中。
陆小姑娘见状,凑近身旁的徐宛音:“宛音姐姐,你绣的那只双彩并蒂莲香囊,可有记得带过来?”
徐三姑娘身子一僵,攥紧手中罗帕:“这,带是带了……”
“你先前不是同我说,这段日子寻不到时机与段家大哥哥见面吗?眼下,不就是现成的好机会?”
徐宛音蹙眉看她:“可我,我害怕。”
“别怕。”陆宜祯握住她的手,“俗话常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待会儿宴席散了,你就将他唤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趁四下无人时,赶紧把香囊给他送了。”
“……嗯。”
“陆妹妹,我的手凉了,你再搓一搓。”
……
宴到终时。
男客席间,大约有一半的小郎君都醉得不省人事。
陆宜祯好不容易找到了隋意,只见他醉醺醺地、伏在桌案上,好似醉昏了一般。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来。
“意哥哥,你还醒着吗?”
小世子闻声,眼睫微微颤动,半睁开眼,桃花眸中水雾朦胧,白皙的脸颊仿似也要比寻常红润些。
就这样将她盯了半晌。
“祯儿妹妹。”
他呢喃着,自发缠过来,埋到了小姑娘的颈间,又轻轻地唤了一声。
“祯儿妹妹。”
所幸还认得她。
陆宜祯的心尖松了松,手绕到后方,拍了拍他的背:“意哥哥,我们上楼去再睡觉,好不好?”
脖颈边没有回应。
陆宜祯便当做他同意了,托着他、欲站起身,却又被沉甸甸的重量压垮,身子一仰、往后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身上的醉鬼仿佛是本能地反应过来不对,伸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勺。
两个人交叠着摔倒在地。
不算很疼。
陆小姑娘这时也终于明白,她一个人并不能把小世子带上楼,于是推了推身上人的肩膀。
“意哥哥,你先让开,我去外头唤小厮进来。”
隋意半撑起脑袋,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祯儿妹妹。”
他好像只会说这四个字。
陆宜祯心中既觉好笑,又泛起一股隐秘的甘甜,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哄道:“意哥哥听话,快起来,这地方虽偏僻,但叫别人瞧见就不好了。”
说完,连哄带托,总算将他扶了起身。
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墙角,陆小姑娘正要出门喊人,身后却倏忽传来一道力,又将她锁了回去。
“祯儿妹妹。”
鼻尖盈满酒香;耳畔还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外、尚未离场之人的起哄声。
但小姑娘的脑子又晕又烫,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该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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