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内,烛光昏蒙。
陆宜祯半搀着隋意,跨上最后一级木阶梯,走上狭长的回廊。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抽出魂来,以一己之力哄劝好小世子,将他带上楼的了。
只记得那低沉的、似要烧进心房的一把声音——
“不想别人碰我,只要祯儿妹妹。”
大约真是被迷昏了头。
她竟真的就没有再出门去喊人。
好在隋意约莫也晓得她扛不住他,上楼的一路,只压了小半部分的重量在她身上,若非衣襟所沾的清冽酒气未散,陆宜祯几乎要以为他并没有醉。
寻到一间空敞的厢房后,陆小姑娘把隋意搀了进去。
天气已愈发寒凉,酒楼房内的被褥也是厚实而柔软的,人一躺进去,棉絮立即下陷。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陆宜祯翻过一床绸被,细心地搭在隋小世子的身上。
“意哥哥,先别睡,我叫人烧点热水来给你擦……”
话未说完,腰肢上骤然传来一道力,紧接着,视线天旋地转。
她陷入了绵软的被褥里。
深秋的凉风从窗隙灌入,半开半掩的床帐被吹拂得簌簌作响。
黯淡的月色时隐时现。
在这一片昏幽之中,头顶的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
陆宜祯呆呆地撞进了那双眼里。
“想亲一亲祯儿妹妹。”
一道低不可闻的话音刚没,温热的影子覆下来,如夏夜急雨过后闷湿的热风,带着卷落凋零花苞的劲力。
唇齿间,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黑暗之中,一切的感官好似都被放大了。
呼吸是烫的、身子是烫的,就连脑子也被碾磨得发烫。陌生的酥痒之意从脊髓蔓延而下,令被动承受的小姑娘有些害怕地揪紧了身下的被单。
今晚的隋意很奇怪。
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却已无力制止。
待身上的人微微离开了些,清凉的空气重新注入唇隙,陆小姑娘不由得重重地缓了好几口气。
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刻也未曾移开,就定定地望着她。
“你,你没醉……”
她指控出声。
又被自己的嗓音惊得一愣。
桃花眼里的神色亦随之一暗,小姑娘指尖发颤,却闻他轻笑了一声。
“不……”
他缓缓地低头,鼻尖抵着她的,身上的气息清雅好闻。
“我有些醉了。”
他又吻了下来。
这次的力道有些重。
小姑娘颇觉吃痛地嘤咛出声,掐了掐他的肩胛,企图求得一丝喘息。可向来待她温柔的隋小世子,这回却并没有顺从着她。
大坏蛋。
小姑娘眼眶一热,委屈极了。
大约是温凉的水意浇醒了身上的人。
隋意一顿,抬起头,触到小姑娘眼中湿漉的一刻,面上神情瞬时清明了,连忙伸指拭掉她的泪痕:“祯儿妹妹别哭,是我不好。”
这声音有些哑,还有些紧绷,似是在压抑着什么。
陆小姑娘堪堪止住委屈,觉察到他的不寻常,挤掉眼眶中的水雾,抬眼一瞧,只见身上之人那漂亮的眼角竟泛着湿润薄红,乌深的瞳仁里,亦是晦色难辨。
“你是不是,哪里难受呀?”
他顿了顿,轻柔地亲亲她的眼角:“祯儿妹妹不哭,我就不难受了。”
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但小姑娘明知这话不太可信,也还是顺意揉了揉眼睛。
待眼中湿意微散,她又问:“那这样,你好点没有?”
隋意闷笑几声,再度啄了啄她的眼角,这才翻身躺到床榻里侧去、伸手扯了床厚被搭在身上。
陆小姑娘犹疑地爬起来,望着他,不太放心:“是喝酒喝成这样儿的吗?”
但他好像没有太醉,只是装醉骗人的呀。
“……不是。”
隋意揉揉眉心,心底暗嘲了句玩火自.焚。
温声哄劝她:“夜已深了,祯儿妹妹回家去罢,我一会儿便好了。”
可陆小姑娘显然不是很安心,忽然伸手贴到他的额上,又立即被烧得轻呼出声:“好烫。”
“意哥哥,我替你叫郎中来罢。”
说完便要下榻,手腕却在这时被身后之人捉住。
“此病药石无医……”
温热沉缓的话音拂落耳畔。
“唯有祯儿妹妹可解。”
他这样说着,握过她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胸膛前。
手底下隔了一层衣料传来的心跳起伏有力。
一声、又一声。
“所以,祯儿妹妹听话,先回家去。”
……
明景楼外,月明星稀。
徐宛音叫住前方正要离开的段伯安。
“段公子。”
段伯安脚步滞住,转身见她,颔首致意。
徐宛音深吸一口气:“我,我有东西要交给你,可否请你,借一步说话?”
仿似是被她这话提醒了,段伯安接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东西要交还于你。”
徐宛音略微惊讶,仔细一想,却并未想出来、自己究竟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段府里头,只能先跟随他避开夜市人.流,走到了街道旁一处较为僻静的小巷中。
万户灯火明亮。
巷外人影重重。
段伯安站定后,从袖中掏出一枚豆青颜色的香囊,递出去。
徐宛音伸手接过,翻看一遍,只见这香囊针脚细密、绣法与她如出一辙:“这……”
确实是出自她之手,可她是什么时候将它落下的?
“月前,刑狱司办案,收押了一个女贼,这香囊是那女贼托我还你的。”
段伯安见她神色混乱,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你我在潘楼街的酒楼相遇那次,我半途离席,回刑狱司后所办的案子。”
徐宛音记起来:“可那女贼,为何会有我的香囊?”
“你不记得?”
这话问得怪。
徐宛音犹豫着,摇摇头。
“那女贼曾在天香楼卖唱,借用身份之便,出入多户府宅行窃。今年五月,英武侯府搭戏台,她也去了。”
“这样一说,我似乎有点印象。那时,我家大嫂嫂刚被诊出有身孕,她平常又喜欢听戏,我大哥哥便请了天香楼的人来府中……”
徐宛音回忆道:“那一天,有个姑娘闯进了我的院子,说要向我请教针法,我便教了她,她一直说学不会,我又送了这个香囊给她私下里仿绣——她竟是贼吗?”
“但为何,那天过后,我家一点东西都没丢?”
段伯安目色温和地听她说完这长长一番话,才开口:“那女贼说,你是第一个不嫌她出身、待她好的人,入狱后,只恐这香囊要与她一起受污,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原来还有这一段缘分……”
徐宛音叹罢,向他道谢。
“多谢你今夜特意将它带出来,若有机会,还请你把这香囊还给她,告诉她,东西染了污迹、可以洗掉,人也一样。”
说着,眼神飘了飘,从袖中摸出另一枚月白色香囊、一并朝他递了过去。
段伯安略显不解:“可这……一共两枚香囊。”
徐宛音垂着眼,飞快将东西塞入了他的怀中:“其中,其中另一个,是给你的。”
说完,手心冒汗,也不敢抬头看对面之人的反应,甚至连礼都来不及告,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
陆宜祯神思恍惚地回到家中后,翻来覆去,夜不成寐。
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该听从了隋意的哄劝、这么轻易地回家来,万一他的病在她离开后并没恢复、反而加重了,该如何是好?
一会儿,又觉得,今夜隋小世子的反应很奇怪,好似藏了什么将要决堤的情绪在里头,她若是不跑,指不定后面会发生什么、超出她已有认知的事情。
屋外的梆子敲过一更、又一更。
混混沌沌,即将睡去的关头,小姑娘心想,明日去问一问阿娘好了。
……
翌日起身,陆小姑娘听闻隔壁的隋意已经回府、并无不适之后,不由得长松一口气。
用过早膳,她便带着满肚子疑惑去找了陆夫人。
一室寂静。
好半天,陆夫人终于满腔复杂地叹了一声。
“他做得对。”
“阿娘?”
“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总以为你们离成亲还早。”陆夫人道,“祯儿,你坐过来些,我说与你听。”
这一段话并不算长,还没有当年邓夫子的一堂课长,但陆小姑娘听得浑身发烫、面含薄红,恨不能立刻裂出一条地缝、让她钻进去。
话到最终,陆夫人从箱底找出来几本册子,塞给她。
“这几本书,你拿回去、好好看看罢。”
陆宜祯几乎是游魂一般、回到自己的住处的。
刚一进门,宝蔻迎上来,就要像往常一样接过她怀里的东西:“姑娘,我替你收……”
小姑娘手一颤,立刻转了个身、把书册紧紧地护住。
“不用了,你出去。”
“快出去。”
宝蔻惊诧地看了她好几眼,到底算清楚她的性子,没再多问,阖门退出了房中。
等密闭的室内再也没有旁人,陆小姑娘“呜”地一声,将怀中的册子全恨恨地扔到床榻上,自己也扑进了榻间,拿被子蒙住了头。
太难为情了。
她并不是不知道男女成婚后需要同榻而眠,但小姑娘自幼接触过最孟.浪的物事,也仅仅只是民间流传的风月话本。
而话本子里对此事的描述,还总是含糊其辞,以至于她一知半解,总以为同榻而眠的含义,不过是亲一亲、抱一抱,最多穿着里衣、钻到同一个被窝里、睡一晚上的觉而已。
哪知会这么的、这么的……
榻上的小姑娘哀呜几声,抱着被子,又滚了好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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