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先生这是给了一个许诺,也是认可,虽说不上是许虎子出师了,但也是差之不远。
虎子一直觉得,自己虽然比不上自己师父,但是本事绝对不算是低。好多的人家求上门来的事情,虎子认为自己能像师父一样很好的解决。而事实也是如此。远了不说,单就是掰着手指头算这几个月来,常秋一事、安衙内一事、夜行游女一事,都是处理的十分圆满。就是那鳖幽灵一事,也是虎子是施展了不低的手段。
可是虎子已经习惯了。他习惯了跟在彭先生的身后,做一个忙前忙后的小碎催。每次出门料理脏活,都是彭先生处置,虎子候在一边。他哪怕知道自己能来这个,也是不动手的。人家当着他的面,唤他一声“小道长”,一转身,就都是只晓得彭先生的名声了。只道高人带了个弟子,未曾有人对虎子多一些念想。
虎子也是个少年脾气,若说是他不想着扬名立万,他不想着走到哪都让人当个高门贵客看待,那是空口扯大白话。这一遭彭先生说“小事”可让他自行出面,那是有几分放手的意思,离了彭秀篆,江湖上才能有彭虎这号人物。虎子心里头怎么能是不活泛?
可是心里再怎么活泛,日子还是得一天天的过,练功修行,读经看事儿,一如往常。
付道人去了辽源,这是件好事,至少是说他的心思不在鬼家门的身上。那自称无妄的僧人也是没了影踪,这确实如鲠在喉。不过最让鬼家门上下担忧的,是石符的主人。
那一日吴春兰退去以后,彭先生自然是把事情通过胡传文告诉了十七奶奶。本思量着胡家弟子众多,遍布各处,总归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这吴春兰一走,便是如泥牛入海,再无影踪。
吴春兰气焰嚣张,讲话做事带着十足的冲劲儿,不像是虚张声势。那到底它的主人是有多大的本事,才能让这个老烟魂有恃无恐呢?越是不知道,心里越是觉得别扭。可是人在明我在暗,只能是指望着对方咽不下这口气,再一次找上门来了。
这诸般江湖上的事情没有理顺,朝堂之上也是不消停。
话说又是一日里,虎子只身一人进城,给城里一家受了惊吓的孩子牵引魂魄。早上入城的时候还好好的,到了中午,从那人家出来一看可倒是好,街面上全是人——虎子顺着人流走,却是瞅着衙门口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远远望去能得见摩肩接踵,黑压压的一片。
虎子好凑热闹,便是走上前去。奈何这人群围得密实,虎子挤不到前面。于是跟身边的人打听:“这位大哥,问一下,怎么着了这是。”
“不知道!”这是个长相憨厚的青年,他说“说是衙门贴了新的布告,我又不认识字儿,等着前边人跟我讲呢。”
虽说是府城里,不识字的人还是不少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连吃饭都没有切实着落的人,哪来的闲心读书呢?每每出了大事,官府张告示了以后,便是会有一些识文又好事的,给人读榜文。
得了这青年一句回应,虎子也不着急往前挤了,应当是好多人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等着回音呢。
又候了一会儿,却是听得前面起了骚乱。能听见一个男子高声哭喊着:“太后老佛爷啊!”虎子心下疑惑,太后老佛爷归天了?再一细听,他才算是从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听出了个数。
官府张了两张告示,讲了两件事。
一件事,黑龙江将军寿山,已经殉国一月有余,只是一直未曾知会民间。俄军自北向南一路并无过多阻挡,一路军攻下了齐齐哈尔,另一路则是已经占领了营口!
再一件事,八国联军攻破北京大门,洋兵炮轰紫禁城,太后老佛爷连夜出走!太后老佛爷出走前降下上谕,说这义和团是祸事的根苗,拳民为乱,屠戮友邦,兹令各地大清军士协助友邦予以剿杀,不得延误。
出走?出逃还差不多!虎子听闻了这两个消息,脑子一时都没转过弯来。
他一直不太喜欢义和团,义和团所作所为欺瞒无知还好,他是不相信什么“刀枪不入”的鬼话的。那四五十个人头滚落的景象还犹在眼前,虎子怎能是不厌恶这打着“神打”旗号的教派?而且李林塘那日讲的故事,虎子也是记得好清楚,晓得义和团里有不少的臭鱼烂虾,喜欢做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
但虎子却是真真佩服这义和团。朝廷都不敢跟洋人打,义和团敢!不但敢打,还打得赢了几场!据说前几日在北京,义和团拿着大刀长矛,把洋人的军队都打死了不少。这是实打实做不了假的,这义和团里必然也是有铁骨铮铮的汉子。坊间都流传出了“百姓怕朝廷,朝廷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的说法了,可见义和团战功彪炳!
可是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前日里还说是刀枪不入,这日里便是叫洋军打得落花流水。朝廷也是翻脸不认人,昨日里还是说义和拳神功无敌,上表言说“拳民忠勇,可堪大用”,今日里义和团又变了拳匪了,各地清军要“剿杀”义和团了。
虎子啐了一声,低声骂道:“都他娘不是什么好东西。”
同街杂货的粥棚撤了得有四五天了。再大的东家管不了天下人的饱饭,同街杂货施舍粥饭给流民这么长时间,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到了这一头,虎子自然是要进去看看。算算时日,过了七月二十五,私塾要放五日月假的,赵小狗若是不在家,应该是来了这铺子里。
到了里头一打听,伙计说是在的,便是领着虎子到了后堂。进来一看,不单单是赵小狗在店里,小九也在这店里。只是赵小狗闷闷不乐,脸上两道泪痕,似是刚刚哭过。小九站在一旁也不讲话,倒是一个妇人同灵芝一起轻拍着狗子的背,低声安慰着。
狗子那是老赵家的独苗,哪个不开眼的敢招惹他?虎子见了略有些吃惊:“怎么了这是,谁欺负狗子了?”
他这一出声,后屋几人才是见着了他。狗子见虎子来了,又是“哇”一声哭了出来,伸手指着小九:“虎子哥!你帮我打他,他欺负我!”
“虎子你可来了!”小九被狗子这么一指,便是跟虎子叫屈,“虎子你说我冤不冤呐!我就是跟他说寿山将军死了,他偏说我是撒谎骗他,还哭出来了,这我有什么办法?”
“还不是你逗弄他?”灵芝呵斥了小九一声,“好端端说寿山将军坏话作甚?狗子可紧张着将军呢!”
这一点虎子是知道的,那天狗子跟虎子讲起寿山将军的时候,那叫一个眉飞色舞,那叫一个心驰神往。但是寿山将军当真是死了的,死了一个月有余了。想必小九是知道了告示上写得什么,便是讲与狗子听了。
虎子也没了办法,只能是上前安慰,搭着手在狗子肩上:“别哭了狗子,走,哥下午带你打鸟去。”
“我不去……”狗子甩脱了虎子的手,“虎子哥我信你的,你说,寿山将军死没死?”
虎子犯了难,却也是不想骗赵小狗,便是点了点头:“官府贴了告示,寿山将军已经殉国了。”
小九平时好跟狗子开些玩笑,逗弄狗子。但是虎子言语上从来是没诓骗过赵小狗的,狗子对虎子很是信任。而今听得虎子都这般对他讲了,知道这不是小九与他说得玩笑了,更是哭得伤心:“寿山将军……赵子龙一样的英雄,怎么就死了呢!”
其实狗子对寿山将军未必是有很深厚的情感,他年纪还小,也不懂得黑龙江将军殉国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他只是听那说书的终于说了个活生生人,说了一个就生活在关东的大英雄,觉得英雄终于不是话本戏台上的了,也是真的在这儿的了。而今寿山殉国,狗子的英雄梦破了,再没有一个活生生的英雄了。
哭了一阵,狗子缓了缓,抻着灵芝的衣角:“灵芝姐,我要喝水。”灵芝起身刚要动,却是被那妇人拦了下来,她对狗子说:“少爷你听话,莫要哭了,同两个小哥哥耍着,姨娘去给你盛些莲子汤来。”
这妇人看着不过三十上下,虎子认得的,是狗子的生身母。奈何只是个小妾,做不得狗子的娘,狗子一直也是以姨娘称呼,那妇人也只能是唤狗子做“少爷”。
狗子姨娘前脚刚走,狗子便又凑到虎子这边来:“虎子哥你告诉我,将军是怎么死的?”
虎子只不过是在外圈听到里面的嘈杂,捡了只言片语回来,并没有亲眼得见告示上写的什么,狗子这一问,他也是犯了难。
“寿山将军,当真是个顶天立地铁打的汉子!”却是小九在那边答应了,“那气度从容,听着跟戏文似的!”
虎子听小九怎么说,也是来了精神:“怎么讲?”
“哎!自古忠良命途舛啊!”小九先是长叹了一口气,才说,“那寿山将军,是被朝廷逼死的!六月初的时候,李鸿章大人下令不许将军抵抗老毛子的军队,要将军和老毛子谈判。军令难违,将军不得不从,老毛子不讲道义,趁着谈判的时候,直接把省城打下来了。寿山将军发誓与城共存亡,耻于落入敌手,自己穿好朝衣,躺进了棺材里,让自己的儿子开枪把自己打死!少将军哪里下得去手?被自己亲爹逼迫开了枪,却只打中了左臂,将军的亲兵倒是果决,开了一枪,正中在胸口,寿山将军这才算是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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