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图府里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府城的城防完全被国公纳兰仕恒所率领的练军接管了,绿营一应驻守在粮库。街面上出入城的盘查也越发的严格了,不熟悉的面孔常被盘问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但是对佩戴刀剑的却是不怎么在意了——面对洋枪洋炮,这东西没什么大用,不如让百姓们戴在身上图个心安。
想当初老毛子扬言说要从黑龙江一路打到四九城里去,而今四九城都让八国联军打下来了,这老毛子的军队更是肆无忌惮!大清的将士们得知了北京城沦陷,也都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时之间没了气血,被俄国人杀得节节败退。老毛子们也是凶狠,到一处破一城,再接着烧杀抢掠,不留一丝情面。
说回来也是,要人给你面皮,自己得有点儿里子,老佛爷都奔着西边逃难去了,谁还跟着她卖命?可不是人人都是寿山将军。昌图府,早晚有一天也得面对老毛子的洋炮洋枪。
当初同街杂货搭棚舍粥救济难民的时候,好多人说是同情这些落了难的。那惨状也是见识过了,谁不害怕自己落得跟那些人一样的下场?却是国公纳兰仕恒大人发下了话,说要保护昌图府百姓平安!这多少是让人心理舒服一些的。
再说到义和团。
想当初义和团来到昌图府的时候多风光?而今可倒是好,官府张榜对义和团是喊打喊杀。据说白花圣母那一帮人,杀洋人本都已经杀到了怀德县境内了,却是被绿营打了回来,现在应该是在马仲河一带潜逃藏匿。
听闻这个消息,实在是让人不胜唏嘘。都说是“花无百日红”,可义和团这朵花,当真是败得太快了。
衙门口的告示一天一换。那几日说老毛子的军队刚到长春厅,再而后没几日,随着秋风起,便是讲俄军已经占领了吉林省全境。
而今更是打下了奉化!
奉化是什么地方?奉化县在昌图府治下,是昌图府的门户。老毛子这条行军的路线明眼人都看的明白,分明是取道昌图,过开原,穿铁岭,直捣省城奉天!到时候整个关外,就都是老毛子的天下了!
而今奉化已经被老毛子收入囊中,昌图府离得还会远吗?
练军在城内外操练,打枪的声响听得府城里的百姓都见怪不怪了。虽然是有些担心,但是还得生活。不然老毛子的军队没到,自己先饿死在家里了。况且百姓们自有百姓的处世之道——无论是谁当家,都是当成大爷供着,大爷再怎么换他都得吃饭,大爷要吃饭,那就不能杀干净百姓。
但若说是没有影响,那是不切实的。私塾和府学都停了课、行脚拉车的也歇了买卖、唱戏的也都息了锣鼓、住家本不在昌图府城的纷纷回走乡下、好多富户都逃到了自己在外置办的地产处躲避。
反观是府城里最大的富户,赵佛爷拿出了稳坐钓鱼台的架势。每日里还是大摇大摆的在自己家几处买卖出出入入,见了谁都是笑脸相迎,仿佛他手里那两枚盘得锃光油亮的山核桃,是他的定心丸。
狗子对于寿山将军的死很是耿耿于怀,伤心了许多时日。但到底是孩子,没多久便是因为私塾停了课而高兴不已,缠着虎子和小九玩耍。小九也是放松了不少,戏班里学艺的弟子,有家人的全都被陈班主赠了些铜子儿还回了家。这一下戏班里的人就少了八成,自然是学不成戏了。打从进了科班,小九就未曾这么清闲过,一下子玩张了脚,已然是乐不思蜀的样子。
天塌下来高个儿的顶着,孩子们到底是不知道戏台上文章里一笔带过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个怎样的场面,也不爱去多想,倒是成了昌图府里过活的最快活的一帮人。
却说是这一日里,有一件大事,震惊了昌图府城——早先从府城走出,说要杀遍昌图府境内所有洋人的义和团,回来了!
这可是不得了啊!义和团现在正是被朝廷严令剿杀,这白花圣母却是领着自己手下的拳民们,来到了整个昌图最兵强马壮、最戒备森严的地方,府城!
虽说是失利的军报一日复一日地被递交到纳兰仕恒的手里,但好歹大清还没亡国,太后老佛爷的上谕就还得是执行,纳兰仕恒哪容得这帮乱臣贼子进城?关上了北城门,亲临城墙上,带着七八百练军,一人一杆枪,指着城门外的义和团。
义和团的模样已经不比当初了。那日里走的时候,义和团很是风光。两千多号人,全都端了明晃晃的钢刀长矛在手,披着大红的披风在身上,前胸缝了块补子,要么写的是“刀枪不入”,要么写的是“扶清灭洋”。四杆大旗一立,开拔的时候也叫一个浩浩荡荡!
而今回来了,一眼望去,只余下了七八百人,里面也有不少身上带伤的,看起来并非像他们讲的一样,可以“刀枪不入”。那一个个身上的衣衫都带着灰土,而今披风也不知道都到哪去了,手里却依旧都是端着长矛大刀。
纳兰仕恒也没披甲戴胄,而是穿着正四品武将的补服,捋着长须,从城楼上往下观望。义和团不做声,却也不上前,许是认了命。这几个,攻打府城?天方夜谭一样。
纳兰仕恒先开了口,向着下面喊道:“拳匪白花,你倒是好大的胆子!义和拳作乱,太后老佛爷已经下旨批捕。尔等却是与官兵相斗,杀我大清官兵百来人,在马仲河处分散潜逃,而今又手持兵刃,聚众于府城之外,分明是有谋逆之心。本官宽宏仁德,若是尔等匪首束手就擒,我保全你普通拳民性命。”
白花圣母倒真的是巾帼中洒脱的英雄气人物,面对着七百来条枪,上前两步手一供:“纳兰大人,那日在你府上,你宴请白花,犒赏义和团将士,白花深感大人仁德,自是不能忘的。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白花自知大势已去,朝廷宣告我等为匪,自此以后天下之大,再无义和团容身之处,我是看得清的。”
“好。好!”纳兰仕恒拍了两下手,“白花圣母深明大义,果然是女中豪杰,本官钦佩不已。尔等放下兵刃,缚了匪首,我自当打开城门迎你们入城。百花圣母,待到你临刑之前,本官必定在松鹤楼设宴,与你痛饮三百杯,以作饯行。”
白花又是深打一礼,高声回道:“纳兰大人,小女子恕难从命!”
一听这话,纳兰仕恒脸拉下来老长,手掌拍在了城墙垛上,呵斥道:“白花,你当真是要谋反不成?”
白花这一下挺直了腰杆:“大人,白花绝无反心,我手下义和团的拳民,也绝无反心!白花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是还是读过几天书的,知道一些道理,怎能是谋逆作乱?白花知道东躲西藏没有个尽头,知道进了城我部仅存的拳民必然皆是死在刑场。横竖是死路一条,希望大人答应白花的请求。”
“你讲。”纳兰仕恒的眉头都皱成了一块疙瘩。他倒是不怕这义和团还能作下什么乱来,害怕的是他这边一开枪,指不定就有多少拳民跑了。上头下了死令的,今日里亡走了一个两个,明日在奉天将军那里有人吹风,他必然是要吃瓜落的。
白花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长刀上,思量了一会儿,说:“老毛子大军已经开拔,五日左右就要杀到昌图府城了,大人可是要全力抗击洋鬼子?”
纳兰仕恒深吸了一口气,义正言辞地回应:“本官与安知府,代天巡牧,镇守一方,自当是以百姓安危为重。以民为重,方能得民心,方能保下祖宗基业,此事本官与安知府已有思量,无需你来过问。”
“既然如此,白花先谢过大人。”说到这,白花连同着她身后的拳民,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兵刃摆到了脚边。跪下了身子,白花话却没停:“白花知道义和团此劫难过,乃是天意,在马仲河时,就曾嘱咐手下兄弟们,若是还有挂念,不必再追随我来府城。这次回到这里来的弟兄们,没一个打算活着离开这儿!”
纳兰仕恒看不懂了,也有些不耐烦了,捋了两下胡子,问:“拳匪白花,你到底要干什么?”
白花一扬脑袋,站起身来:“白花求大人不再缉拿白花领下已经散走的拳民,他们已经不是义和团的弟兄了。也请今日不要射杀拳民,我部拳民今有七百九十六人,悉数在此,将在此处扎营。等到老毛子杀到此处,我白花愿迎击贼寇,为国捐躯,也不算死得窝囊!”
这一番话,听得城墙上的官兵,一个个热血沸腾!且先是不论真假,但就是这番豪言壮语,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就是难得。什么叫巾帼英雄?眼前这位就是活脱脱的杨家女将啊!
这番话也是唬得纳兰仕恒一愣。白花是非死不可了,她敢回到府城,就已经注定了是在劫难逃。她用这一番话诓骗纳兰仕恒是没有任何作用的。而今城门紧闭,这些手拿大刀长矛的人,还能一个个真的请得孙悟空上身,飞上城楼来“大闹天空”吗?
一个个带伤的模样,那刀枪不入的吹鼓,那个看不出是作了假的胡吹大气?纳兰仕恒手底下练军有一千多杆枪,还能怕了他们?
这白花态度决绝,纳兰仕恒心下信了九分。但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这些人带着帐篷席子,确是没见到粮食辎重。俄军自北向南,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行军,也应当三日才能到,正常行军应当五六日才能到,这些时日里这些拳民是打算喝西北风吗?
“纳兰大人!”白花又唤了一声,“若是信不过白花,白花以血为鉴,正信明心!”
说罢她便是抽出刀来。这小八百拳民各个学着白花的样子抽出刀来,在自己的左臂上划了一道,血登时就流了出来。
这样的场面平常那里去寻?找不到!纳兰仕恒这一会是真的信了,心里也是有些佩服的,便是摆了摆手:“罢、罢、罢!白花,你若是肯为国捐躯,本官便是不缉拿你。但是为防止尔等拳民为乱,府城城门打从今日起封闭,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白花一拱手,八百来号拳民,其声应道:“谢大人成全!”
打从这一日起,昌图府封了城,不许出,不许入。
这可是苦了虎子,他被困在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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