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正月十五,昌图府都是要举办花灯会的,城门彻夜不关,来来往往很是自如。哪怕是大户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今日里也可以到灯街上赏灯猜谜。咱看话本里头,好多才子佳人的故事,也都是从元宵节这天开始的。
没出正月就是年,元宵节正是应该热闹的时候。一家人,父亲走在头里,妻子牵着孩子在后面跟着,猜一猜灯谜,买一点玩具吃食,再挑一盏莲花灯,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百姓们盼的就是这个。
今年的灯会,说与往年一样,也一样。照样是人群熙熙攘攘,街面儿上结彩张灯,做各种小买卖的都有,各式各样花灯高挑,很是喜庆。说与往年不一样,也不一样。哪年逛花灯会,也没见着过老毛子、小鬼子和朝廷的新军士兵,背着枪在城门路口晃荡。
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还是让那些团给闹的。“团”是百姓们对他们的称呼,官府直接就叫他们“反贼”,他们自个儿还是愿意管自个儿叫“革命党”。
按说,既然都这么乱了,这花灯会不办不行吗?其实安知府是有心思,不办这个花灯会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城门四敞大开两天一夜,到时候要是这里出了什么乱子,他不好收场。
但是日本人和老毛子可不这么想。年年都办花灯会,团闹起来了,昌图府就不办花灯会了,那不是认了?了么?老毛子傲气。黑龙江将军、盛京将军,你们大清的正规军都被我们打的落花流水,我还怕你一个小小的团不成?东洋小鬼子更狂,你们大清朝花那么大价钱弄了一个什么北洋舰队,不是照样没敌过大日本帝国的海军吗?别看日本在昌图府驻军只有几百号,团若是敢来,一样杀他片甲不留!
老百姓们不知道这年月要乱吗?知道,但是没办法。安知府下令通告各村镇,每个村子至少来五户人家,没凑够呢的,村里的里正要拉到衙门去挨板子。谁敢不来?
倒是昌图府里还有一件大事,很得人关切——戏鼓楼这一科乾班的小徒弟们,今儿个要唱一折大戏,算是出师。戏鼓楼的少班主陈小九,今儿头一回登台亮相,要演白素贞!哦,对了。而今不能再唤乳名小九了,少班主起了个艺名,叫“陈彩媂”。
打头三天里,今儿这场,一票难求。不为别的,整个关东满打听去,京戏班一只手就数的过来,戏鼓楼这些小徒弟们出科了,里面必然是要找出几个未来的角儿来。以后一帮老票友谈论,哪哪哪个老板,出科头一场戏,我捧场了,我赏戏了,说出去都是长脸面的事情。
安知府、纳兰将军、渡边雄也、安德烈都受到了戏鼓楼的邀请,前来观戏。楼上的包间都定出去了,楼下的茶桌,最临近戏台的地方,却是被戏鼓楼留了下来,留给了鬼家门。
陈班主和彭先生是好多年的交情,虎子和赵善坤又是小九的好朋友,给他们留个位置,那是应该应份。
虎子常在戏鼓楼住,但是开锣前进后台,他这是头一遭。戏班有戏班的规矩,要不是陈班主应允了,谁也甭想进来。
今天这场戏对于戏鼓楼来说是件大事,人都前前后后忙里忙外,虎子和赵善坤好不容易寻到了小九。他此时正坐在梳妆镜前收拾头面。小九本来就是男生女相,如今装扮起来,全然看不出来是男儿郎,艺名取做陈彩媂,当真是应该应份的。
“好一个!”虎子赞叹了一句,“小九,就你这个扮相,别的都不用,单单是上台一亮相,必然是满堂彩!”
“你可不要乱夸我。”小九白了他一眼,“今天头一回在人前唱戏,我心里很慌,你在后台把我夸上天了,我上台岂不是要飘了?况且你忘了我与你说过什么吗?在人前要叫我的艺名,陈彩媂,‘小九’什么的,咱哥几个私下里叫。”
“哪能叫你陈彩媂呢?”赵善坤笑道,“应该叫陈老板才对!陈老板,可别忘了,你大红大紫了,要给我们说项两个姑娘的!”
小九这边正了头面,站起身直笑:“好好好,我忘不了,给你说项的姑娘,定然不会比灵芝姐差!”
赵善坤听这话,眼神一黯,虎子恶狠狠瞪了小九一眼。小九自知失言,连忙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了,茶座上还没上点心呢吧?今儿是正月十五,我吩咐人给你端一些元宵去,吃了元宵才算是过了节。”
“呦,小哥俩过来了!”打小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抬头一看,是陈班主。他此时已经装扮好了,一身的行头全着。陈班主走过来摸摸赵善坤的头,说:“你们俩的师父们呢?我不是也请他们到后台来看看吗?”
赵善坤和虎子躬身行礼。赵善坤说:“回陈班主话。我师父和师伯说了,我们小辈来,看个热闹也就算了,他们不好坏戏班的规矩,给您难做。”
虎子问:“陈班主,今日里不是小辈们出科吗,您怎么还扮上了呢?”
陈班主一笑:“你小子有心。我呀,这是这一科的弟子,垫个场。”
好家伙!虎子心里叹了一句,真不一般!陈班主那是什么人?和别的班子搭戏,陈班主的青衣也得是唱压轴!这么一号人物居然会给出科的徒弟们垫场,说出去都保准没人相信。他嘴上说着,是给出科的徒弟们垫场,但是戏鼓楼也不是送走头一科了,唯独这一科有陈班主这么下本帮扶,说到底,还是因为小九——谁不心疼自己的儿子?
这边说着话,前台锣鼓点儿响。这是马上开场了,陈班主抬手一送:“你们两个,去前面看戏吧,与我跟彭先生带个好。”
虎子和赵善坤拜别了陈班主,临出后台门的时候,虎子回身冲小九小挑了个拇指,可惜小九正忙着换戏服,没能看见。
回到前面茶座上来,座上除了彭先生和李林塘,还多了一个人——橘金泽。
虎子这就不明白了。那些日本人,在楼上是有个包厢的,正冲着戏台大敞四开,怎么说都比坐这儿强。
橘金泽见虎子回来了,热切地打招呼:“彭君,过年好!好久不见你了。我看彭先生,和铁禅师在这里,我想你应该也在这里,果然被我等到了。”
虎子也是笑笑:“金泽,过年好!您吉祥!你怎么不到楼上呢?”
橘金泽苦笑了一声:“渡边雄也是个俗人,根本领会不到戏曲的魅力,跟他在一起听戏会是一种煎熬。况且我见到了彭先生,自然是要打个招呼的。你们这里地方也足够,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听戏呢?”
虎子看了一眼彭先生,彭先生点了点头,虎子这才说:“那自然是好!一会儿我们这还有元宵端上来呢,是戏班里给自己煮的,旁人都吃不到的。”
李林塘笑了笑:“小虎子,你要与人家讨要吃食了?”
“师叔,您这话说的,”虎子呲着牙,“我又不是要饭的!是咱们的角儿陈彩媂,给咱们这一桌送的。”
橘金泽也是笑:“正好,我今天白天吃了几个,还没吃够。”
赵善坤没和他们说笑,右手伸到桌子底下,指尖转着袖里刃,眼神时不时往老毛子在的那个包厢瞟。
李林塘哪能看不出来自己徒弟是什么心思?正赶上陈班主迈着小碎步出来,戏院里轰然响起了一片叫好喝彩的声音,李林塘伸手在赵善坤手腕上一敲,那袖里刃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赵善坤扭着头看自己师父,李林塘一掰赵善坤下巴,把他的头拧了过去:“看我干什么?我脸上也没长出花灯来。看戏!”
今天这场戏也是精彩。别说是陈班主给垫场,这些科班弟子们,一个个也都是卯着劲儿——好多成大角儿,都是在出科的时候一炮而红的,自然是要十足地卖力气。
不过这些个弟子虽然都不错,却是全都叫一个花旦抢了风头。扮白娘子的陈彩媂,头一回上台,确是显得游刃有余。
“青妹慢举龙泉宝剑,妻把真情对你言。你妻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嵋一蛇仙。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西湖边。风雨湖中识郎面,我爱你深情眷眷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
台上小九唱的这一段,正是白素贞把真情实话缓缓向许汉文一一道来。橘金泽没听过这么个故事,虎子就在旁边给他讲解:“白素贞有孕在身,许汉文烧香去还愿,听信了法海的谗言,负了白娘子一片真情,未曾回转家中。青白蛇一怒杀上金山寺,要法海归还自己的夫君。这一段儿,是小青对许仙翻了脸,白素贞拦下了青蛇,和自己的夫君,含泪诉苦。”
橘金泽点点头:“妖精也是有情的,这种妖精和凡人动情的故事,在我们日本也有很多。日本有一个白鹤仙子的故事,和这个差不多。都是凡人猜忌,造成最后夫妻不得团圆的故事。在我看来,许汉文根本不值得白素贞如此痴情。”
虎子一愣神,他不明白橘金泽怎么就忽然说出这样一段话来。只好含糊地应着:“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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