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你可不要做傻事!”虎子心里又急又恼,言语里也是乱了分寸,“别人都暂且抛下不管,你单是想想你爹娘。你是你们家的独苗,你若是死了,你让你家高堂怎么活?”
小九靠在床柱上,瞥了一眼虎子,说:“这天下还真不能离了谁不成?我有八个哥哥姐姐,全都没活下来。我落生之前,我爹娘怎么活的,我死了以后,他们应当也这么过。”
虎子被小九拿话噎的,一口气堵在了心窝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人生两件事最为难过,”小九接着说,“一曰求生无路,一曰全心赴死,而今我全占了。虎子你若是真的当我是兄弟,当我和你是从小玩儿到大的交情,你来给我个痛快。”
虎子眉毛一挑大睁了双眼,攥着适才从小九手里夺来的刀,向后退了一步:“你……你是什么意思?”
小九竟然是惨淡地笑了出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凭着一时的血气才敢对自己动刀子,现在被你截下来,只觉得心口疼,竟是没有胆死了。你武艺这么高强,若是杀人,应当是能给我个痛快吧?”
虎子恨得牙根直痒痒,把从小九那里夺来的刀横了起来:“你当真要疯?”
“虎子,你我是一般年岁,”小九闭上眼睛扬起了脖子,“只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咱们两个一直没论出个谁兄谁弟,今儿我叫你一声哥哥。虎子哥,你给我个痛快吧!”
“我便是成全了你!”虎子上前一步扬刀带风,那小刀脱手而出!
“镗”!
小九听着声音一哆嗦,淌了一脑门子的冷汗。缓缓张开眼一转头,那小刀钉在了床柱上,没入一寸有余,离着他的脑袋,不过三指宽的远近。
“我嘴笨,”虎子喘着粗气,“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来劝你。我现在来问你,还想死吗?”
小九眼泪又淌下来了。他就这么看着虎子,盯了有半炷香的工夫,才又开口:“是怕脏了手吗?我连死在你手里都不配吗?”
“求生无路,全心赴死……”虎子将这两句话喃喃念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问,“你‘全心赴死’我见识了,你说你‘求生无路’,是怎么个说法?若是讲得明白了,我做兄弟的当真送你上路,不教你在这世上受苦!”
“这还用说吗?”小九把单子甩到了一边,露出了赤条条的身子来,“我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不过是一个小戏子,说不出‘我生得是男儿身,遭此奇耻大辱,怎能苟活于世’这等豪迈的话来。我只是觉得,我****盼着登台,唱好了,唱红了,我就算成了。而且我成了,却也教人给毁了。这般日子不知几时是个头,不若死了,一了百了。这还不算求生无路吗?仅有那么点胆量,举起了刀子来,还被你夺了,现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倒是给我指一条活路出来!”
小九越说越激动,就是站起了身来,指着虎子的鼻子质问。
虎子长叹了一口气,拍落了小九的手,绕到了小九的身后,从地上拾起了单子又披回了小九的身上。他轻声道:“蝼蚁尚且偷生,怎么会有人不愿意活命呢?你说得对,这天下还当真不是离了谁就过不下去的,那么戏鼓楼也不是离了你就活不了的。你在戏鼓楼一日,安德烈就会来寻你一日,为何非要死死守着这个地方?逃吧!逃得越远越好!离开昌图府,离开奉天行省,离开关东!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落地生根,前尘往事,你就当是上辈子的事情。不行吗?”
小九猛然回身,看着虎子,嘴唇动了一动,却又收了。他移步到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梳理湿乱的头发,说:“哥哥嘴上说的轻巧,若是能这样,还是件好事。可是你想没想过,我能去哪儿?能做什么?我走了戏鼓楼真的能平安无事吗?”
小九把头发擦干净了理顺了,回手把梳子往后一递:“帮我把辫子编上。”
虎子接过梳子站到了小九的身后,编起了小九的头发:“你是想过。说说吧,怎么想的?”
小九借着镜子看着虎子,说:“天下之大,灯火万家,可只有戏鼓楼的灯是为我点的,我家就在这儿,我还能去哪?更何况,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学得是四功五法,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自幼时一日复一日,这些东西都融在我的骨子里了,除了唱戏我不会干别的。落地生根,你说的倒是轻巧。我没有求生之能,离了戏班子,多半是沿街乞食的命吧。更何况安德烈既然已经盯上了我,就不会轻易放过我了,我一走了之倒是轻松,他怕是要拿戏鼓楼开刀。他不爱京戏,他只是拿我的身子泻火,戏鼓楼没什么值得他喜欢的,我一走,这班里老老小小都要遭殃。我是戏鼓楼的少班主,应当是有些承担,不能让戏鼓楼里的人,因为我遭了横难。”
小九这一番话说的话心酸,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给辫梢上系好了穗丝,他拍了拍小九的肩:“这不是你的过错,不当由你来担这个责任。”
“是我的过错。”小九拍落了虎子的手,“我错在男生女相,却没有生在权贵之家,而只是个戏子,所以只能任人玩弄……不对,我错在,我落生在大清国。昌图府再贵的权贵,也无非是奉恩辅国公。你信不信,只要老毛子想,纳兰仕恒能把他自个儿的儿女送到安德烈的床上?这是我的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虎子摇了摇头,“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说,天地无所谓仁或者不仁,看待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所以本来没有什么命。我师父教导过我,人生在世上没得选,但是做什么人有的选。”
“我没有那份心情与你论道。”小九伸手在脑后一拽,扯过了辫子到自己眼前,“你不是能吗?你不是舍不得我死吗?那你倒是给我指条活路。”
“你走就是活路!”虎子猛然扳过了小九的身子,让他面朝着自己。
“我走不了。”
“你能走,”虎子摇着小九的肩膀,“你听我说。”
小九望着虎子的眼睛,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你说,我听。”
“你得走,你必须得走!你是戏鼓楼的少班主,可是戏鼓楼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委屈着自己受这份罪保全它,不是天经地义应该应份的!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而今日本人的火车站修好了,只要花钱,咱们也能上火车。这东西日行千里,安德烈不可能为了找你追袭而去。只要离了安德烈的手,还不是天道海阔?”
“然后呢?”
“小九你今年才十四,放到别的什么地方,是刚刚开始学手艺的年纪。你能识文断字,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你随便找一家当铺钱庄,自称破落的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少爷,从学徒干起,不愁没有饭吃。你要是实在舍不得这些年下的苦功,还是想唱戏,那就再往南去,去天津去北京。你不是还有之前几科的师兄也去了北京谋生吗?你去投奔他们。京城里的那些大红大紫的大老板们唱戏什么样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你不能比他们差了,这也是一条活路!”
“你说得轻巧,戏鼓楼怎么办?”
“我再说一遍,戏鼓楼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么大块产业说倒就能倒了?安德烈不爱听戏,可是日本人爱听,那些高门大户爱听,不是就连盛京的那些个官老爷都时不时请你们戏鼓楼过去唱戏吗?整个关外唱京剧的大班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戏鼓楼虽然只是坐地昌图府,但是名声在外,他安德烈真的能拿戏鼓楼怎么样吗?纵然是有泼天的火气,你戏鼓楼也有一线生机!”
虎子一番话说完,小九呆了半晌。他眼睛又不知盯着什么地方。
但是虎子看得出来,他心动了。那双眼不再像泥塑木雕一般,空泛无神,虽然不知看向那里,却是越发明亮了起来。
“我……我当真……真能走吗?”小九声音都有些抖了。
虎子点点头:“当真能走!我相信陈班主他也不想你受这份苦,你若是开口提出来,他必然会送你走。”
“我能走……”小九口中重复着这句话好些遍。忽然他又站了起来:“虎子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哥!我……我……”
见小九语无伦次,虎子又扶着他回床上坐好:“你我本就如一家兄弟,再说这话就有些见外了。只是可惜,你若是离了昌图府,只怕以后再难见面。不过不怕,山不转水转,咱们兄弟俩,必然是有重逢之日。事不宜迟,明天一早你就跟你爹把事情商量好了,我帮你买了车票,越远越好!”
小九神色忽然一黯:“虎子哥,可是我还有点舍不得。”
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车马遥远,此一走背井离乡前途未卜,到底是生长十几年的地方,有可能再不回还,不是谁都能轻易割舍下来的。
“我倒不是舍不得别的,”小九叹道,“我真是走,我舍不得这样方戏台。虎子哥,我想再多等一个月。”
“多等一个月?”虎子眼睛都瞪大了,“你……那安德烈必然还要来寻你的!”
“我知道的,”一提到安德烈,小九脸色又难看了,“但是我不想这么一走了之。这一个多月都忍了,不过是再忍一个月。我排一折新戏,要昌图府的人都看到我,以后再想起来我小九,我陈彩媂,只能够想到芳华绝代,只能够想到美不胜收!哪怕我被逼得这辈子再不回昌图府,昌图府的人全都念着我的名声!”
虎子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小九能有这样一份心气!在他的印象里,小九顽皮跳脱,去也是个听话的孩子样,不曾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而今一看,他是真爱京戏,真想当个角儿!
“你可是想好了?”虎子问。
“想好了,”小九点点头,“但有一样,我要虎子哥你应允我。”
“你且说,我必然做到!”虎子连这事情是什么都没问,便是一口应承下来。
“我若是没能走成,死在了昌图府,虎子哥,我要你与我报仇。”小九咬着牙,眼神里头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我应承下来。”虎子深吸了一口气答道,“若是你没能出逃遭了不测,我必然送安德烈上黄泉路陪你!”
“啪啷”,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虎子和小九都受惊不小。是嘴上说小九一走戏鼓楼未必会遭逢大难,其实他心里头也犯嘀咕,只是不忍看小九在遭受这般苦难,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事情被戏鼓楼里面别人知道了,未必会放小九离去!
“小九!你说是要走?”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刘淳!
虎子和小九这才怕起来,俩人光顾着说话了,忘了隔壁就住着这么一号人物呢!刚才两人这一番话,想必是被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刘淳上前两步,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包袱丢在了桌上,铺散开看,里面是一些散碎的银子。
“穷家富路,”刘淳看着小九和虎子,缓缓说,“若是要走,怎能是没有盘缠?你师叔我光棍一个,平时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这些年还是攒了点儿,拿着路上花销吧!今晚上我睡得太死了,什么都没听见。”
刘淳背着手出了小九的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
洋油灯里面的油烧干净了,“噗”一声,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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