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将入相,你觉着那是戏台吗?那是一方天地!换上了行头,上了台,你就不是你自个儿了。扮英雄,要有英雄的威风气度,扮恶贼,要有恶贼的尖刻狠毒。出科了,上台了,你以为就完啦?早着呢!活到老学到老,这条道没有走到头的时候。台底下对戏不工整,上了台袍子得叫人淋一身的茶叶沫子。别说你没唱得大红大紫,就算你火遍了大江南北,再回到戏鼓楼来,你还得管我叫大师傅!”
鬼家门四人没进后院,就听见院里头楚安扯着脖子在那训徒。
“楚兄弟,怎么着了?”彭先生一撩帘走进后院,“这小徒弟犯了什么错,惹来你这么大的火气?”
“彭先生!稀客、稀客,您好些日子没来了。”说完了客套话,楚安伸手一指跪在他面前的那个后生,“排新戏,这小子不好好练,以为出科了就用不着好好演了,欠教训。”
地上跪着那人虎子认识,小九那一科的大师兄,是家里过不下去,打小被卖到戏鼓楼来的。别看他现在被楚安训得厉害,楚安真正心疼的,还是这个长徒。
“差不多得了啊!训了两刻钟了,都是大小伙子了,在外人面前给咱小老板留点颜面。”陈班主一边从楼上走下来,一边招呼着,“彭先生、铁大师,好些日子不见,过得还好吧?”
“托您的福还算过得去。”彭先生拱手回了话,李林塘也跟着一弯腰。
“起来吧!”楚安蹙眉,用脚尖他大徒弟腿肚子后边点了一下,“还不谢谢班主?”
这人站起来挺老高,看面相有十七八。裤子上的灰都没敢打,抱拳躬身:“谢谢班主。”转身退下去了。
“别在院里站着了,”陈班主上前一引,“进来跟我喝杯茶。”
主宾依次落座,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小苗沏好了茶水端进来,外头又响起了唱词的声音——是小九。
“这就是您说的新戏?新编的?”彭先生很是好奇,“我倒是有这个福分,先睹为快。听说排新戏,是小九自己提出来的?这孩子也是不容易,能看开点儿挺好的。”
“是啊,”陈班主叹了口气,“可惜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舍不得啊……说起来还是得谢谢你家虎子。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说话,九儿听不进去,要不是虎子劝着,帮他出主意,指不定这孩子就已经寻了短见了。”
“哪的话,”彭先生也是叹了口气,“虎子和小九是一块长起来的,说起来情分也像是亲生的哥兄弟一样。他哪能是看着小九委顿下去呢?老毛子终究是不能长待在昌图府,早晚有走的时候,等老毛子走了,这孩子也就解脱了。凭着他自个儿的本事,戏鼓楼撑起来,不是问题。”
“只是苦了他了,”李林塘走到窗边,往外一望,说,“我跟这孩子不熟,这孩子是个刚烈性子。瞧是柔柔弱弱的,什么事儿也都循规蹈矩,其实内里是有自己想法的。这样的人最容易钻死胡同,哪怕是有人劝着,能想通倒是不容易。”
陈班主面带苦笑,说:“他能活下来我就心满意足,这么论,虎子算是我的恩人。只是不知道此一别,我们父子几时才能重聚。”
“此一别?”彭先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你要去哪儿?还是小九要去哪儿?”
陈班主看了一眼虎子,又看了一眼彭先生,说:“彭兄,你不知道吗?原来虎子还没和你说。这一出戏,可能是我儿在戏鼓楼唱的最后一场。唱完了这出戏,九儿就要往南逃了,不知逃到什么地方,也不知还能做什么行当。”
彭先生扭过头看着虎子。虎子连忙起身行礼:“师父,你可别怪我没跟你说。这件事是我给小九出的主意,我答应过陈班主和小九,不往外说。这戏鼓楼里头,我想知道的人也不会多。”
“你怎么……”彭先生一时语塞。这是件大事,人命关天。不单单是小九的一条人命,而是戏鼓楼上上下下百来口的命!这是在赌,赌安德烈不会拿戏鼓楼怎么样。
“彭兄,您别责备虎子。”陈班主伸手拦了一下,“其实就是没有他出这主意,我也想送小九走的。到底是我的儿子,我不忍看他这么受苦。况且小九自己也是定了这个心思,说到底这是我们的家事,我觉得虎子这个主意挺好。”
“哎……”彭先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既然如此,我一个外人好说什么呢?今天本来是想听戏的,早知道我晚点儿来,不喝你这杯茶,不操这个心。开锣那一天,您可记得给我留个位置,我一定前来捧场。”
陈班主一拱手:“这事我必然不能忘,二楼的上座我给你们留一间。我儿子在这最后一回唱戏,得叫你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好好指点指点。”
“师父,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虎子说,“我想去看看小九他们排戏。”
“别跟着捣乱。”彭先生示意虎子坐下,“按规矩,班子里头排戏,外人是不能见的。你在这儿过过耳朵的瘾就算了。”
“别听你师父的!”陈班主笑着一招呼,“虎子你带上小狗子,出去看看,又没什么见不得人。只要不捣乱就行。”
虎子得了陈班主的话,躬身谢过,连忙拉着赵善坤出去了。
彭先生一摊手:“陈班主,我没管教好徒弟,让你劳心了。”
“随他去吧,”陈班主苦笑一声,把身子埋在了椅子里,“这孩子心里估计也不好受。况且他也看不见小九在戏鼓楼最后一次登台,这出戏让他在这院里看了,也算是没留下什么遗憾。”
“什么意思?”李林塘扭回身,“什么叫‘他看不见小九在戏鼓楼最后一次登台’?”
“对了,你们不知道。”陈班主点点头,“要不然怎么说虎子这孩子仁义呢?里外是两出戏。一出是台上的戏,一出是台下的戏。虎子早早买好了票接应,小九散了戏立刻乔装打扮,赶往火车站。戏鼓楼里的人,知道的那天走不开,不知道的都是我不放心的,只能是劳烦虎子。”
彭先生手抚着茶碗,思量了半天,说:“我问句不该问的,陈班主你答不答都行。戏鼓楼里都谁知道这件事儿?”
“这没什么不当问的,你们不是戏鼓楼里的人,所以我信得过你们。”陈班主撑起了身子坐好,掰着手指头数,“我、我儿子、刘淳、楚安,就这么四个,就连跟小九搭戏的一科师兄弟们,也全都不知道。”
是一段,全本的剧名叫做,或者。
讲得是赵高、匡洪同殿为臣。赵高之女赵艳容,嫁予了匡洪之子匡扶,两家是儿女亲家。可是赵高专权,匡洪不满,两人政见不合。赵高命死士盗取匡家传家宝剑“宇宙锋”刺杀秦二世,栽赃嫁祸!秦二世震怒,杀匡家满门。匡扶出逃,其妻赵艳容回到了赵府。秦二世知赵艳容姿容貌美,想要收入后宫。赵艳容恨父亲嫁祸给自己的夫君,也痛恨秦二世荒淫无道,遂在自家使女哑奴的帮助下,卖傻装疯,逃过了秦二世的虎口。
现在小九和他的师兄们,排练得是大殿上这一段。这是一出群戏,秦二世、赵高、赵艳容、哑奴都在。等到了真正演戏的时候,四朝臣、四个小太监、两个大太监、四个御林军这些个龙套,都会上台。
越是这样的场面,其实越难把控。陈班主也是放心,这一出戏全都交给了小一辈来演,没有一位是班子里的老戏骨。其实虎子多少也能猜到陈班主的心思。唱完这一出戏小九就走了,但戏鼓楼不能青黄不接。这一出戏要是唱好了,扮赵高的那个也会火起来,到时候小字辈里不至于会有拿不出手这种事。
即使不是在台上,没有装扮起来,但小九的眼神是特别亮的,和在戏台上一样。他就是赵艳容!装作疯疯癫癫,朝堂之上对秦二世和赵高破口大骂,辱得秦二世无地自容。一招一式,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没有一样虎子能挑的出来毛病的。
虎子不是老戏迷,懂得其实不是很多,但是他能看得出来不一样。当初小九排的时候,他也瞧见了。那时候的小九,还透着些许的青涩,演不出来杨贵妃的华贵雍容。而今,小九绝对算是成了!不单单说他是个角儿了,而是他演什么像什么,一唱一舞不是生搬硬套师傅的教训,而是入情入理,带神带韵了。
虎子想,但愿小九离了昌图府,也能找一班子唱下去,毕竟小九他是真喜欢。
“好!”眼见着赵艳容狂笑着被哑奴拉下了大殿,虎子不由得鼓掌叫好。旁边赵善坤都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
这一遍走下来,这些小伙子也都累了,纷纷找地方歇息。小九来到了虎子跟前,笑道:“你可是懂戏吗?便是这样高声叫好。”
“有什么不懂的?”虎子也跟着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跟着我师父在你们这儿听了这么多戏,傻子也能跟着学两句了。”
小九作势锤了虎子一拳:“你这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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