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戏鼓楼的一件大事,大肆宣扬。小陈老板新戏排好了,今儿午时四刻开锣!里里外外结彩挂幔,班子里的人忙前忙后,好一派热闹的景象。昌图府里各位有闲钱的、爱听戏的,聚了一个全。
戏鼓楼开张这么多年来,头一回破了规矩,把前厅里的桌子全都撤了,摆上了椅子。就这样,来客坐了一个满满登登,还是一票难求,最后迫不得已,都买了站票了。
鬼家门的师徒,真的坐在了包厢里,陈班主未曾食言。倒是安德烈,不知道怎么想的,坐到了最前排,离着戏台最近的地方。这位主儿放下了身段,前来听戏的安知府也只能是在旁边陪着。这倒是个奇景,连茶桌都没有,一帮达官显贵,跟着平头百姓贩夫走卒坐到了一块儿。
好些人也都奇了怪了,历年戏鼓楼封箱都没做这么大的排场,今天这是要出大活啊!
今天确实是要出大活。摆在前头的,是戏鼓楼里各位老板的拿手好戏,但凡唱出点名头的,全都在列。放在以往,拿来做压轴都可以了。这全都是为了给营造声势。
陈班主是下了血本了,外头都这么传说,陈班主为了捧红陈彩媂,把戏鼓楼的老根底全都摆在了台面上。
不是说陈彩媂早就红了吗?不够!世上没有人嫌自家钱多的,也没有嫌弃自己红火的艺人。这一场唱好了,名声打出去了,将来到盛京去唱戏,到京城去唱戏,那都是未可知的。
可是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小九换好了戏装勾好了脸,坐在大衣箱上,口中还喃喃念着唱词。
“九儿,怕了?怎么这时候还念叨呢?”说话的是小九的大师兄,“到这份儿上,好赖都得端上场。但是要我说啊,就咱小陈老板的本事,我们呐,都是衬您这朵花的绿悠走了过来,插话道,“到了戏台上,你们就不是自个儿了。唱好了,自然有人捧场,唱不好让人撵下来,也是你们自己没本事。师傅能教的都教了,修行看你们自己。”
小九和大师兄都点头称是。
楚安把手里的宝剑一端,轻声叹了一口气:“咱家老大,你过来,把这个换上!”
这一出戏里头,秦二世是佩剑的。戏台上的这一口剑,代表的就是赵家家传宝剑“宇宙锋”。大师兄这时候已经扮好了,这还得旁边的人伺候着往下摘行头。所以他很是不解:“师傅,您这什么意思啊?我都捯饬完了。”
“让你换你就换!”楚安说着话,给小九使了个眼神儿。小九伸手帮忙,把他大师兄身上的剑摘下来了。楚安接着说:“这口剑非同寻常。你看着破破烂烂,却是我师傅传下来的。我师傅的师傅,是唱昆曲的,当年他上台,佩得就是这口剑!代代相传到了我这一辈,可是我不成才,在北京、天津没混下去,回到老家以后我带过好多科的徒弟,我都没舍得它。而今我年岁大了,本身也唱得不好,实在是上不了台了。这东西,我看你挺合适,交给你保管正好。”
“使不得!师傅,这可万万使不得!”大师兄慌神了,“这是您代代相传的行头,我何德何能……”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连师傅的话都不听了?”楚安硬生生把宝剑塞到了他这一科长徒的手中,“今儿个这一场,不同以往,好好唱。你是卖身到戏鼓楼的,可咱戏鼓楼是拿你当儿子养的,以后无论你走到多高多远,记得你是戏鼓楼的人。”
宝剑到了手中,沉甸甸的,打手!这半大小子俩眼睛里头泪水盈盈,生怕花了妆,仰着头不敢让眼泪滴下来。
楚安苦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口里哼着转身走了。
前台锣鼓敲响,一帮龙套上台耍一阵旗,算是垫场。
开锣了。
戏鼓楼里今日再如何热闹,虎子是不会得见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去见了小九一面,又跟陈班主反复确定了时间,而后便是动身来到了火车站。
火车刚通那会儿,百姓们视之如洪水猛兽。义和团余威犹在,洋人的东西能有好的的吗?
现在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大家也就都习惯了。这东西着实的方便,能运货也能运人。有钱的就买一张带座的票,没钱你就跟货挤一挤,以往徒步两三日的路程,而今转瞬即至。还不用担心路途中盗匪横行,比镖局靠谱多了。什么神仙法能比得上这玩意儿?
昌图不是个大站,可是在这儿停靠的火车不少,多是在这补水的。所以每日火车站仍是很繁忙。票局里头有两个人,一个大清国人,负责卖票收钱,另一个是日本人,背着杆枪坐在那个买票的的旁边,说是维持秩序。可是票局子里头用维持什么秩序?无非是怕那个卖票的私藏夹带,侵吞了银两。
这车站里到处都是日本兵。也没什么奇怪的,本来就是日本人盖的车站。
两钱银子,大一点的铺面里伙计一个月的工钱,换来了一张从昌图到盛京的车票。看着跟草纸似的,巴掌大见方,上边写着汉字夹杂着日本字,盖了个小戳。这纸太破了,虎子担心攥在手里,一不小心一就把它揉碎了。于是乎仔细折好放进了夹袋,百无聊赖地开始等。
虎子以前,其实不是个小戏迷,爱听戏的是他师父彭先生,他只是跟着听。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听人说书,比京戏痛快多了。但是日子久了,就能觉出来那里头的味道了,那么多人喜欢听,自然是有这门技艺醉人的地方。
他坐在马路边上就开始想,这时候应当是前头各位老板们演拿手好戏的时候。,台底下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热闹非凡!
再过了一会儿,日头偏西,虎子想着现在小九应该已经登台了。一开嗓满堂彩!尤其是那段群戏,装疯卖傻,演得入情入理了,不光是小九能红,扮演赵高和秦二世的这俩,也得是唱出名堂来。
这一回要走了,小九不能在台上哭出来吧?这都是备不住的事儿。小九是性情中人,演到动情的时候,联想到自己身上,保不齐就是要洒泪戏台,那时候该怎么收场呢?
虎子摇了摇头。不能够!唱戏的上了台就不是他自己了。哪怕是要寻死觅活的那天晚上,登台唱戏的时候还是那个灵光在眼的模样,小九在戏台上,绝对不可能出洋相。
一阵铃响,又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开走了。闻着那古怪的气味,望着离去的黑烟,虎子又是轻叹了一口气。虽然只是去盛京,但小九去那算是逃难,备不住还要走呢,当真是山高路远不知归期。
早上虎子宽慰他说“山不转水转”,若是有缘天南海北也能再聚。小哥俩,这么多年还没处够呢,绝对会有再相逢的那一天。但是他心里想的是,可能此次一别,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绝对不能哭!一会儿送小九走的时候绝对不能掉眼泪!都已经是半大小子了,都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再哭出来,真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那才叫丢人呢。以后哥俩再见了面坐在一起喝酒,提起当年送行这一茬子,说掉了金豆豆,那就真的抬不起头来了。
日西垂,霞满天,按说这个时候戏鼓楼已经散场了。虎子张望着城门的方向,却始终寻不到小九的身影。小九出戏鼓楼是要乔装打扮的,但是再怎么打扮虎子还能认不出他来吗?就算虎子认不出小九,小九也不能认不出虎子呀!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虎子的心都揪到一块儿了。先前最坏的打算,就是先前出逃的时候被安德烈堵了个正着。为了以防万一,虎子把那一张不用搜查就能自由进出城门的凭据,都留在了戏鼓楼!
可是眼看着就到了上车的时辰,小九还是不见踪影!
虎子一圈又一圈地踱着步子,时不时擦擦脑门上的汗水,直到汽笛声响,火车开动,虎子的心彻底提到了嗓子眼——一定是出事儿了!
虎子从夹袋里取出那张已经作废了的票,狠狠揉成了一团丢在地上,向着城里奔去!
一定不要是什么大事!虎子在心里头把满天神佛拜了个遍。现在最好的事情就是,安德烈堵住了小九,要再与他做那些龌龊的事情,根本就没发现小九本是要出逃。
千万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虎子急匆匆赶到戏鼓楼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戏鼓楼前的灯没亮起来,门大敞四开,彩绸票单散落在门前满地的狼藉。
虎子的脑袋,“嗡”得一响——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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