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赶路的时候,虎子没有什么精神,毕竟他昨晚一夜未能成眠。
昨日夜里,他与橘金泽聊到很晚。直到月过中天之时,橘金泽顶不住酒意沉沉睡去,两人这才算是止住了话。虎子送橘金泽回了房,自己却是没有了睡意。
他披了件厚些的衣服在道观门口坐了,一坐就是一整夜。
虎子觉得橘金泽这算得上是,酒后吐真言。可这些话为什么不对旁人说,偏偏要对自己讲呢?这其间的隐情密闻,若是放到了日本,以橘金泽的身份怕是惊天之事。哪怕远渡重洋来到了大清国,借着酒劲儿才能鼓起勇气对自己推心置腹,这也是一份莫大的信任。
橘金泽没嘱咐过一句类似“不要告诉别人”这样的话,完全就是因为,他相信虎子不会把他在这中秋夜所讲,告知于他人。
怪不得先前言语里总是拿日本阴阳道一位前辈高人举例子,原来橘金泽他自己,也如同那位出神入化的高人一般,是狐妖之子。这一下许多事情就解释的通了。为什么橘金泽明明身为贵胄,却被流放到远离国土的大清,做一个既没有权力,也挣不到军功的神道教神主;为什么万仙大会上胡三太爷对他言语亲切;为什么他天赋异禀远超同龄人——皆因他是妖的后代,同时也是家族的耻辱。
原来这个天之骄子也有脆弱的时候,虎子觉得这个人更真实了。在此之前橘金泽虽然是和虎子亲近,但是虎子仍然觉得他完美得不像是个真人。天赋异禀,家世显赫,有一股高不可攀的傲气。他与虎子结交,也是看中了这个年龄相仿的人,有着不弱于他的本领,他才觉得这个人值得结交,值得做朋友。
今晚过后,可能两个人能算作是真正的朋友了。虎子想,就像他和赵善坤、小九的关系一样。不为什么,就是因为能玩到一块儿去,能说些不能与别人说的话。
而且虎子对橘金泽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在知道他是狐妖之子以后。
本来从彭先生那里知道自己是个鬼胎以后,虎子心里也有一些不舒服。做了好多年人,忽然被告知“你其实不是人”,放在谁身上心里都不会好受,虎子也不例外。当得知自己驭煞术化形是本来面貌的时候,虎子甚至觉得自己是还没醒过来,一切都是梦境。
再后来转念一想,自己当人当了十多年,不也是好好的吗?话是这么说,可知道了就是不一样,做事也比以前小心多了,生怕再像上次一样化作了一个守不住神志的恶鬼。
可如今他找到了一个伴儿。他是半人半鬼,橘金泽是半妖半人,两个人都不为正道所容,两个人又都是在世修行的修士,两人又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不得不说,缘分是件极其妙的事。在世上,指不定什么时候碰上什么样的人,期间计算,而是只有老天爷能给个明白。
“小老虎,”赵月月招呼了一声打断了虎子的思绪,“我走累了。”
虎子一听这话差点哭出来:“我说黄丫头,咱下山没多久,所有东西都是我提着背着,您老人家喊什么累啊?”
“谁叫你乱说话?”赵月月连忙上前两步,照着虎子的胳膊狠狠掐了一下,“让你带着东西那是你活该,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媳妇儿了?”
虎子当时与那两个兼职媒婆的弟马推脱之言,却是成了赵月月的恼事。她叫那两个本就不相熟的弟马好一顿盘问,脑子都快烧成浆糊了,自然是把火气都发到了虎子身上。
“小老虎,咱们怎么不坐车啊?”赵月月扁了扁嘴,“橘金泽不是要咱们一起坐车吗?你还非不让,我还没坐过汽车呢……”
虎子咧嘴一笑:“我也没坐过汽车,可那是日本人的车,是那帮日本兵,给橘金泽准备的。”
虎子原本以为,来到这儿的只有橘金泽和他的那个跟班,哪里想到今日一早下山的时候,山下居然有一辆汽车候着他。橘金泽本是邀请赵月月和虎子同乘的,可还是叫虎子谢绝了。
他和橘金泽关系再怎么好是一回事儿,他跟日本人走的太过亲密,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本来旁人在背后议论他的时候,就已经给他冠上了一个汉奸、兔子的名头,这若是再坐日本人的车回去,这名头可就坐实了。到时候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百口莫辩。
“可是我走累了,”赵月月不依不饶,“你背着我走吧。”
虎子理亏,只能是笑着说:“黄丫头,我的赵大小姐呀,我的小姑奶奶,我背上背着藤箱,手里拎着包袱,你想要我怎么背着您?这样,到了前面的村子,咱租辆马车、驴车,咱也坐车走。”
赵月月一津鼻子,说:“我不稀罕!更何况租车是要花钱的,那多浪费,我就是要你背着我。你不是说我是你媳妇儿吗?猪八戒还背媳妇呢!”
“得嘞!‘高小姐’您请好吧!”虎子实在是拗不过赵月月,只能是把背上的藤箱挂在了前胸。他微微下蹲,一拍自个儿后背:“‘高小姐’,到俺老猪背上来吧!”
赵月月心下一喜,窜到了虎子的背上。
虎子自小熬练的身子,生的本就比同龄人高大,赵月月虽然长他一岁,却矮了他一头。本就是个瘦弱的小丫头片子,虎子背起她来也不会费什么太大的力气。紧赶慢赶,赶在午时之前来到了镇上。
快进镇子的时候,路上行人渐多,赵月月抹不开面子,才算是从虎子背上下来了。到底是一夜未眠,铁打的人也扛不住,走了一上午肚子又叫了,两个人也就寻一个吃饭的地方。
叫了两碗热汤面,肚子里有了暖食,困意就上来了。正赶上秋老虎热死人,不让三伏天,虎子便是说:“我趴在桌上眯一会,等日头不那么烈了,就叫我起来,咱们接着赶路。”
赵月月看虎子这困倦,知他一夜没睡,也是心疼,便是说:“你先睡吧,到时辰了我叫你。”
虎子伸了个懒腰,刚把头隔着胳膊放在了桌面上,便是已经进入了梦乡。
青山翠柳楼阁亭台,微风徐徐水波层叠,近处还算得上是真切,再往远看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虎子有些疑惑,自己不是睡了吗?
许是做了个美梦吧,他这样想着。
他在小溪边坐稳,脱了鞋,把脚放到了溪水里,仰身躺在了草地上,眯着眼睛很是安逸。
正是心下没有防备的时候,天光被人挡住了。没等虎子张开眼看看是谁,那人便是说话了:“彭小道友,很是舒服啊……”
“张大仙儿,”一听这动静,虎子打了个激灵坐了起来,“合着这是个噩梦!”
张大仙面色有些尴尬:“彭小道友,应当是误会了些什么,这可不是梦境,此乃我家堂单洞府,你是来过的,莫非忘了吗?”
虎子一听这话,赶紧站起了身,四下打量。当初他确实是进到过张大仙家的堂单洞府,只不过那时候为了保命和常秋争斗,没什么别的心思,所以对此处的记忆很是模糊。经过张大仙这么一说,眼前种种,却又都像是和记忆里的那些东西重叠起来了。
当初他和常秋争斗之时,这堂单洞府里的东西,被他毁去了不少,许多都是新建起来的,却也依着原本的样子。虎子越看越是心惊,怎么睡个觉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张大仙儿……您这是什么意思?”虎子心下仔细思量了一番,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他的魂魄,被张大仙拉进来了!
照理来说,张大仙的堂单,供奉在昌图府他的家中,想要进入到堂单洞府,也就只能是从那个香堂进入。他现在可是在本溪境内,离昌图府有几日的路程,却偏偏来到了张大仙家的洞府里,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张大仙儿将他家的堂单随身携带。
这在弟马之中,算是大忌!仙家请立堂口,选好了出马弟子,那就是在弟马的家里安家落户了。也就是说,堂单是一户仙家落户的凭证,一个正位仙堂一和一个野堂子、邪堂子,有的时候就差一张堂单的差别。
若不是遭逢大难,或是举家搬迁,谁见把房契地契随身携带的?张大仙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必然是有所图谋。
虎子再联想到,张大仙一开始就邀请他来铁刹山参加这个中秋仙会,只觉得遍体生寒——他这是对自己有所图谋!有些东西是他本就计划好了的,一旦虎子到了铁刹山,张大仙必然要弄上这么一出戏来。
“彭小道友,深藏不露,”张大仙儿抹着自己那两撇小胡子,笑道,“明明能身居高台,先前却是推脱,看来你是很看不起张某人呐。”
张大仙已经下了套,把虎子的魂魄带进了这堂单洞府里,这事情已经不能善了,虎子也就不给他留颜面了:“我就是看不起你这么个两面三刀的东西!意欲何为,有话直说。”
“彭小道友,火气别这么大,”张大仙仍然是笑呵呵的模样,“好久不曾与你促膝长谈,今日特请你来我堂单洞府里做客而已?”
虎子直嘬牙花子:“我呸!小爷我什么时候跟你促膝长谈过?你趁我熟睡施法将我魂魄带入你家堂单洞府,这也能叫做请我做客吗?”
张大仙呵呵一笑:“确实不是我请你,是我家教主请你。”
“小英雄,别来无恙啊!”
虎子转过头,也是一笑:“老清风,张田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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