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第七章木兰原是尚郎“饿鬼上门啦万佛烽火啦”却说阿秀一路逃难,沿窄巷一溜烟地奔进了厨房,正大喊大嚷间,便听一名家丁叫了起来:“少爷你总算回来了管家快来啊少爷回来了”阿秀吓了一跳,看杨府管家姓“蔡”,数十年来忠心耿耿,深得杨府上下信赖,每回见到自己,总是叨叨絮絮念得整篇,一会儿让他抓着了,必无好事忙道:“还嚷再嚷就不救你啦”

那家丁茫然道:“救我?少爷要救我什么?”阿秀大喝道:“天下大乱、万佛烽火末世已经到了你还不知死活么?滚了”随手找来一只大麻袋,将包子、点心全数扔了进去,装得满饱,还不忘多摸一颗橘子,随即直奔鲤鱼池,便要叩见娘亲来到了鲤鱼池畔,四下阳光普照,清风徐吹,已在春暖花开时分,阿秀忽然有些累了,便放落了麻袋,自言自语道:“先坐坐,下午还要逃难,可别把自己累死了”手拿橘子,慢慢坐了下来,凝视着面前的大池塘

这鲤鱼池有个别名,称作“龙眼池”,听叔叔说这池塘是水神龙王爷的眼睛,蓄着它的泪水也是为此,即使别家的井里都没水了,这池子却清澈如常,数十年如一日,至于这传说是真是假,阿秀也不管这许多,反正自己只消没渴着,哪管水从哪儿来?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其实这“鲤鱼池”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娘亲住在池畔,当年她来了杨家,爹爹便把楼阁让给她当画坊,风景怡然,清静幽雅,日常里她得了空闲,必在楼里待着,有时画画儿、有时填填词,除了阿秀,谁都找她不着

阿秀坐在池边,手拿甜橘,剥开了果皮,随手扔到地下,不忘多吐一口痰,反正饿鬼打来了,人间一切都要化为乌有,又何必保持什么整洁?不嫌糟蹋气力么?心念于此,朝花圃拼命乱踩,便死也不留遗憾阿秀嚼着橘子,伸了懒腰,索性躺平下来,一边吃橘子,一边抖脚哼曲,说不出的惬意

孩子便是这样,先前嚷着逃难,煞有介事,可回到了家中,却又舍不得走了他怔怔望向鲤鱼池,心道:“要是真打仗了,我就看不到这池塘了”心念于此,竟然有些难过世上的事,总是难以两全其美,要想不上学,便得饿鬼来,可饿鬼来了,京城又要打仗,难免要害死许多人阿秀叹了口气,他趴在池畔,自言自语:“怎么办呢?有没法子让饿鬼不来,可又不必上学?那就可以一箭双鸟了”一箭双雕之事,人间少有,倒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时有之阿秀有些愁,忽见自己的脸蛋映在水上,反照点点阳光,竟是说不出的好看阿秀心下大喜,暗

赞在心:“原来我生得这般俊美,以前都没留意哪”也是他孩子心性,一看自己样貌如此神骏,便把饿鬼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只管拨弄额,望池自照,正挤眉弄眼间,却又见到了那条玉佩自到大,娘亲便为自己缝了这条玉带,遮住了额头,只因阿秀的眉间有一个胎记,天下无双,故须以玉石掩之,免遭神鬼之嫉阿秀呆呆伸起手来,将玉佩解下,凝视水中的自己霎时又见到了那条狭长伤疤,望来便像二郎神的天眼,让人一见难忘阿秀呆呆摸着额间伤痕,打到大,自己不知问过娘亲多少回,为何别人只有两只眼,却只有自己生了三只眼,娘却顾左右而言它,不肯多说反倒是姨婆说他是天界投胎,所以比旁人多了一只眼,乃是有福之人阿秀听了这鬼话之后,却也信了,因为这段话也解开他心里另一个疑惑,为什么他没有爹爹?别人家的孩子有爹,阿秀却没有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若不是常和别人家的孩子一块儿玩,怕还不知道世间竟有“爹爹”这玩意儿

没爹也好,阿秀还有娘,那就什么都有了只是到了六岁那年,外婆过世,娘亲带着他嫁入了杨家阿秀也忽然有了一个“爹”,那便是“杨伯伯”,不过阿秀一点也不高兴,反而又哭又闹,他死也不肯改名,就是不要做“杨神秀”,他只要做自己的阿秀这时“杨伯伯”便亲自过来开导他,他说阿秀其实本就姓“杨”,因为他额头上那只天眼,便是“三眼二郎神”的记号

二郎神名叫“杨戬”,也是个姓杨的,据说这位神明是玉皇大帝的侄儿,英俊潇洒、武功高强,另还养了一头威风哮天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额上的神眼还会光阿秀听得自己是“二郎神”投胎,真是大喜欲狂,便开开心心地由了大家,成了今日的“杨神秀”几年过去,阿秀长大了,见识一开,自也晓得被人骗了什么“二郎神”下凡、什么“天界投胎”、摔到豆浆铺里成了娃娃,遇上娘亲叫妈妈,全是骗孩的胡说八道只是他虽不再信这些鬼话,却也不再热衷打听神眼的来历,不曾追问自己的生父是谁,因为阿秀心里明白,他已经有了一个“爹”打进杨家以来,爹爹待他始终严厉,有时会拿藤条抽他,阿秀嘴里骂着,其实心里并未抱怨,因为他明白爹爹真心待他,若非是对待儿子,谁会望死里打?可是……可是……阿秀望向池水,摸着自己的天眼,不知不觉间,泪水竟已盈眶阿秀真正的爹到底是谁呢?他为何从不来探望自己?莫非他讨厌阿秀,这才遗弃了他?阿秀把脸埋在膝盖里,低声哭着正自怨自艾间,突然心

念一动:“等等,不只是我,方才那怪人也有一只天眼,他……他到底是什么人?”阿秀是早熟的孩子,打八岁以来,便不信什么“天眼佛睛”,却没料到此事竟然有凭有据,不独是他,世上竟也有人生了这只“神眼”适才亲眼所见,城头上那名怪人与自己一模一样,他也是个三眼的,他到底是谁?为何盯着自己猛瞧?还自称认得娘亲,又说时候抱过自己,难不成这人便是……便是……

阿秀张大了嘴,忍不住跳了起来,颤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没这种事”

阿秀怕了起来,慌张之下,拼命摇头,偏偏那怪人的脸庞就是挥之不去,那只神眼儿如此清楚,便印在他的眉心额间,模样位置,与自己一模一样倘使……倘使他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那会如何呢?他会否登门造访,把自己从娘亲手里要了走?阿秀一颗心好似停下了,依稀之间,好似看到自己挥别了娘亲,随着个陌生人去到了异乡,从此妈妈不见了,叔叔不见了,爹爹也不见了,身边却多了一个三眼怪人,咧嘴傻笑阿秀吓得牙关颤抖,想起那人满身穷酸,八成是个穷光蛋,自己若真与他相依为命,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霎时大哭道:“不要不要娘您别把我送人啊”骇然之下,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忙冲向了鲤鱼池,奔入了楼阁,也是孩儿走路不看地下,方才来到门内,突然脚趾一疼,哎呀一声,顿时摔了个狗吃屎阿秀疼哀哀地爬起,骂道:“土地公,你领钱不办事啊?忘了本少爷是天界投胎的?怎不来保护我啊……”他喃喃苦骂,凝目来看,却见地下放了一只扁担,两头各一只木柜,却是街上看过的面担阿秀咦了一声:“这是谁的东西?怎会放在这儿?”

此地是个厨房,娘亲有时夜里作画累了,多在这儿煮宵夜吃没料到娘亲吃饭不过瘾,居然上街买了面担回来,莫非要在家里卖面了?想到这个“面”字,心里忽觉不对劲,好似自己听谁提过什么事情,却与卖面的有些牵扯?他想不明白,却不忘记报仇,举脚一踢,朝面担便是一脚,谁知那木柜做得牢靠,只疼得他抱脚跳起,哎呀哎呀地叫疼,一路跳上楼去了这处阁台共计上下两层,下头是厨房客间,上头才是娘亲的居所,他推开了门,里头安安静静,好似娘亲还没起床,阿秀眨了眨眼,走到床边一看,只见炕上盖着一床棉被,一名女子面向内里,露出满头乌丝秀,宛如绸缎一般,棉被底下还露出一双晶莹,雪白动人阿秀咦了一声,暗暗惊讶:“娘的腿变白了?”娘是扬州人,肤色也算白皙一类,只是与爹爹、叔叔、奶奶相

比,却又输了一大截只是说也奇怪,一个晚上过去,娘的肤色变得雪白晶莹,彷佛羊脂宝玉一般,莫非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阿秀呆呆看着,眼看大腿就在眼前,便伸手摸了摸,打算体会一番不愧是大腿,入手滑腻,摸来十分顺手阿秀眨了眨眼,便又心捏了捏大腿微微一动,缩回棉被去了正惊奇间,枕头上秀流动,床上女人转过身来,沉沉而睡,阿秀凝目一观,不觉大吃一惊:“怪了?这……这女人是谁啊?”

面前躺了个姑娘,约莫二十来岁,长长的睫毛甚是漂亮,肤色白皙,脸颊也比娘亲丰腴些反复看了几眼,心下猛醒:“啊呀这不是芳姨么”

阿秀自也认得琼芳,过年前他去“魁星战五关”看人比武,当时便见到这么一位秀气的公子爷,其后果然证实她是女人,名叫“琼芳”,只是说来奇怪,这芳姨明明是娟姨的朋友,和娘不大熟,却为何睡到娘的床上?阿秀也懒得多想了,反正床铺柔软,上头又睡了漂亮女人,顿时睡意浓重,哈欠道:“昨儿一夜没睡,先躺躺”扔下了麻布袋,急急爬到炕上,打算与美女共枕一番天气寒冷,被窝里温暖如春,阿秀大觉舒坦,他抬起头来,先瞧见芳姨的俏脸,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不觉脸红心跳,暗想:“我要早生十年,非娶她做老婆不可”转念又想:“不知她喜不喜欢孩?那我又可以骗一个干娘了”当下拿出对付干娘的办法,先紧靠怀中,讨其爱怜,揩了些些油水之后,手脚便抱了过去,打算乱挤一通“大胆”哎呀一声惨叫,阿秀直滚了出去,撞到了桌脚,圆凳翻倒,登时号啕大哭起来棉被掀开,琼芳总算坐了起来看她昨晚失眠,好容易天亮时浑浑噩噩地睡了,岂料睡不到几个时辰,便有蚊子叮上大腿,痒得厉害,其后还有东西爬上床来,好似鬼压身一般,也是她天生悍勇,二话不说,一脚踢出,果然踢下了一只妖

扫除了妖孽,烦恼全消正想倒头再睡,却听床下传来孩童哭声,琼芳咦了一声,探头去看,只见床下倒着一名孩子,额系玉佩,呱呱大哭,却不是顾倩兮的宝贝儿子是谁?琼芳过去只见过阿秀几次,称不上相熟,却陡然下手打人,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忙道:“你……你叫做阿秀是?伤着你了么?”阿秀善于假哭,忙擦拭泪眼,哽咽道:“好痛……骨头像是断了……”琼芳叹道:“谁要你溜上床来?不是自己讨打吗?”阿秀哭道:“那是我娘的床啊,我怎么知道你睡在上头……还怪我呢……”

琼芳想想也是道理,偏又不善哄弄孩,只得咳了几声,左顾右盼,问道:“你

娘呢?起床了吗?”阿秀悻悻地道:“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琼芳累了一晚,此时浑浑噩噩,听得顾倩兮不在房里,也没气力多想什么,便又躺了回去,吩咐道:“阿秀,先别吵我,芳姨还得睡会儿”卷起棉被,正要鼾睡,阿秀却也爬了过来,哈欠道:“我也好累啊,借我点地方躺躺”掀开了棉被,自行钻了进来此时琼芳身穿内衫,棉被褪下,便露出一身雪嫩肌肤,尤其大腿粉嫩晶莹,见夺目只是阿秀年纪还,便也没做什么男女提防,只任他躺到身边,问道:“你整晚没睡么?去干什么了?”“我撞鬼了”阿秀哈欠连连,叹道:“昨晚我念经做法,替结拜兄弟驱鬼,谁晓得自己却让鬼抓走,后来又见到百万饿鬼杀向北京,最后连三眼二郎神都降临了,真是活见鬼哪”琼芳哑然失笑:“什么神啊鬼的,就你这么一只鬼而已,哪来这许多鬼?”阿秀叹道:“不信就算啦,反正天下大乱了,你自求多福”说话之间,睡魔真已袭来,他打了个大哈欠,便将棉被尽数卷起,闭眼睡了琼芳也是困倦之至,将棉被抢夺回来,再来补眠憩阿秀鼾声大作,睡得十分香甜,慢慢靠到琼芳怀里,忽然动了一动,琼芳“咦”了一声,低头瞧了瞧阿秀,待见孩一脸天真无邪,料想是自己多心,便又闭上了眼琼芳闭目养神,身旁立时眯开一双眼睛,正是阿秀他偷瞄了芳姨一眼,便又轻轻动了动,待听她鼻息沉沉,毫无知觉,心下大喜,正欲大大乱动,忽觉臀上一痛,啊呀一声惨叫,竟又飞下床去,他骨溜溜地滚到门口,还不及死皮赖脸,屁股上又给踩了一脚,霎时凄厉大哭:“哎呀踩死了呀”

一声惊呼响起,一名美妇急忙收脚,却是顾倩兮来了她蹙眉蹲下,扶起了阿秀,道:“倒在地下做什么?娘险些踩坏了你”阿秀活该倒霉,却又不好明说实情,只得含泪道:“地下凉快,躺起来真舒服”阿秀怪模怪样,已非一日,顾倩兮面有愠色,道:“怎么玩了一晚才回来?娘不是要你天亮前回家么?”阿秀慌道:“娘,你不知道,我昨晚遇鬼啦”顾倩兮茫然道:“遇鬼了?什么鬼?”阿秀忙道:“大鬼、鬼、饿鬼什么都有娘我跟你说一件大事……”顾倩兮没空来听,道:“有话一会儿说,娘要招呼客人”她放下一盘热包子,走到床边,问道:“妹子,起来了么?”琼芳早就醒了,忙坐起身来,道:“对不住,我睡晚了”顾倩兮看来容光焕,心情好得不得了,笑道:“不打紧,昨夜元宵,本该让你多睡会儿”她取来一瓶药,

便在床沿旁坐下,道:“手还疼么?”琼芳忙道:“不疼了”琼芳昨夜让国丈毒打一顿,悲愤下离家出走,身上又没带钱,便投奔顾倩兮来了这些话不便多说,顾倩兮自也不会提,只拿起她的手来,细细察看伤势眼见掌心处仍是红肿破皮,不见好转便默默倒出药酒,细心为她涂抹两人相距咫尺,琼芳也趁机打量着人家,只见顾倩兮有一双漂亮的凤眼、长长的睫毛,低头垂望之际,丝垂落了半边面颊,说不出的好看琼芳怔怔望着她,忽道:“顾姊姊,我有件事想问你,方便么?”顾倩兮微笑颔:“妹子只管说”琼芳道:“我昨晚下楼喝水,见到了一座面担,那是你的东西么?”

顾倩兮抬起头来,朝琼芳望了一眼琼芳却是一语不,一双大眼微微而动,只在察看顾倩兮的神色两人相视无言,半晌,顾倩兮便又低下头去:“来,掌心张开,要替你擦药了”琼芳嗯了一声,依言开掌,目光却仍停留在顾倩兮的俏脸上,久久不离正看间,床边忽然凑来一颗脑袋,好奇道:“真惨哪这是藤条抽的?”二女回眸来看,自又是阿秀来参观了顾倩兮沈声道:“去外头玩,老这儿捣蛋”

阿秀哼道:“谁捣蛋了?娘,你别拿清凉膏擦,那只会止疼想要消肿,得用老虎油才对症”琼芳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顾倩兮叹道:“三折肱成良医”琼芳恍然大悟,想来阿秀让夫子的藤条抽多了,自是熟门熟路,怕比大夫还精到几分阿秀嚼着热包子,一边偷看女人擦药,忽道:“娘,芳姨不是娟姨的朋友么?什么时候跟你要好了?”顾倩兮微笑道:“娟姨的朋友,就是娘的朋友难得她来娘这儿夜话,娘能不好好招呼么?”阿秀讶道:“原来可以来咱们家大吃大喝啊,怪不得娟姨的朋友这般多”

听得此言,琼芳脸色微窘,顾倩兮也是噗嗤一笑,她擦过了药,便又捧来几件衣裳,道:“妹子,你的生装破了,我这儿有几件衣服,不知合不合身,你起来试试”琼芳啊了一声,忙道:“顾姊姊,你别客气……”顾倩兮道:“是谁客气了?快来试试呗”昨晚琼芳来得急,没带换洗衣裳,果然顾倩兮细心周到,便为她准备了,只是琼芳男装穿惯了,竟是有些不知所措,还待推辞间,阿秀却搬了个板凳,坐了下来,鼻中喷气,只等着看女人脱衣服,却听娘亲道:“阿秀,下午学堂要开课了,快去收拾本,别又掉三落四的”阿秀傲然道:“娘,今儿个不上课啦”顾倩兮微微一奇:“不上课了?为什么?”阿秀俨然道:“听好了,天下大乱,群魔乱舞……学堂即将毁于战火……”正摇头晃脑间,却给娘笑着推了出去:“到外头玩去芳姨要换衣裳了”砰地一声,房门关起,阿秀气急败坏,拼命拍打房门,大声道:“娘我和你说真的啊咱们大祸临头啦”正嚷嚷间,忽听嘎地一响,房门打开,娘亲却又探头出来了阿秀松了口气,忙道:“娘,你听我说……”话还在口,手里却多了一只木雕老虎,听得吩咐:“乖乖,自己玩喔”脑袋被人当成狗拍了拍,随即关上房门,不忘上了锁世人无知,犹如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只没想自己的娘亲也这般傻呼,倒真让人惊骇了,正叹息间,忽听门里传来说话声:“妹子,快把衣服脱了,试试这件衣裳”听得芳姨要宽衣了,阿秀双眼圆睁,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立即奔到楼下,搬过了大木梯,架到窗边,快手快脚地爬了上来“妹子,来,套上这件裙子……”听得妇女说话,阿秀心头怦怦直跳,举起手指,朝窗纸狠命刺出,挖出了一个大洞,就着窥孔,心惊肉跳地偷看

正望间,只见窥孔里的娘亲捧出一身女装,却是一件淡青连身裙,听她道:“这是我做的月华裙,一早替你仓促改了,希望合身”她拿着衣裳在芳姨身上比了比,道:“裙围六幅,另压百褶,风过裙摆,其色雅如月华,故也名之来,你穿穿看”娘亲说了一整篇,那芳姨却不怎么爽利,沈吟道:“不了……顾姊姊……我穿不惯女装,还是别了……”她推拒了半天,始终不脱光,阿秀急火攻心,心里自是百般诅咒却听娘道:“妹子,你都有了婚约,总不成穿着男装当娘?来,我替你宽衣……”说着解开了芳姨的生巾,将她一头秀垂落下来阿秀心中激动,忖道:“脱了脱了”正激动间,果见芳姨开始脱下衣衫,想起方才见到的,阿秀想一探究竟,正期待间,惊见窥孔一花,刚巧不巧给阿娘的衣裙挡住了,阿秀望着裙上碎花,内心大惊慌,耳中却听道:“头一回穿女装吗?”听那芳姨嗯了一声,跟着传来衣服窸窣声响,想来露出了白腿又听娘道:“站起来,我替你束腰”阿秀五内俱焚,如受拷打,眼前偏又是一大片的碎花,只能急急爬下木梯,又匆匆奔回楼上,喊道:“娘有人找你”嘎地一声,房门打开,娘亲探头出来,手上还提着一枝画眉笔,茫然道:“谁找我?”“我”阿秀鼻中喷气,赶忙提起脑袋,撞开房门,急急抬眼来看,却见面前坐了个美女,身穿桃红比甲、月华衣裙,娇滴滴、羞怯怯的,却不是芳姨是谁?

看琼芳一辈子惯穿男

装,如今换回了女儿身,姿容风情,果然非同可顾倩兮含笑道:“阿秀,瞧瞧芳姨,漂亮么?”琼芳轻咬贝齿,低头含娇,竟似羞于示人了阿秀看了半晌,冷笑道:“有差别吗?看不出来啊”娘亲听罢讲评,登时提起鸡毛潭子,快步走来,这回阿秀不必谁来驱赶,便已冲出房门,险些摔跤了都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阿秀这张嘴专能惹祸,他一路逃回了花圃,抚胸喘道:“女人哪,就是听不得真话换汤不换药,瓶装旧酒,管用吗?”想起忠言逆耳的道理,便又摇了摇头,蹲到鲤鱼池旁,扔石为戏正惊疑间,突听鲤鱼池传来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人从围墙上落了下来,掉入了池水之中,阿秀骇然道:“谁啊?”急急抬头去看,只见一条人影地爬上岸来,一拐一拐地走了

阿秀愕然道:“偷来了么?”杨家乃是大学士府,自有侍卫看守,可等候半晌,竟不见有人现身盘查,忙提起手来,从颈子处取下一只笛子,心翼翼含在嘴里,方才尾随过去这笛子是爹爹交给他的,称作“五里笛”,平日一旦遇险,只消奋力吹鸣,立时有救兵到来,昨晚次来试,果然招来一个黑衣人,虽说不怎么济事,总比自己这个孩儿强些城外饿鬼来袭,什么怪事都能生出,阿秀心里害怕,正四处巡查间,忽见地下湿答答的,踩了几个鞋印,不觉心下一惊:“找到了”地下足迹一路朝叔叔的厢房而去,不知有何古怪,正惊疑间,忽听花花水声响起,叔叔房里好似躲着有人阿秀微微一凛,忙蹲了下来,从门缝向内瞧望,赫然间,只见一头黑亮亮的长垂下,带了几滴水珠阿秀心下大惊,暗道:“女人?”叔叔房里确实躲着一个女人,从门缝望内瞧去,正是一双雪白藕臂,晶莹如玉,顺着湿湿的丝,向下梳洗,阿秀心头怦怦直跳,便又将门缝推开了些,恰于此时,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半边侧脸,看那模样,竟是个大美人

阿秀心下狂喜,暗道:“好啊原来叔叔私下养了姑娘,却让我撞见了”看叔叔是个俊美的,官家姐也罢、丫嬛婢女也好,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女人爱着他,可他却嘻嘻哈哈、装疯卖傻,始终不曾松口,却原来早已金屋藏娇,说不定孩都生了几个,那也未可知阿秀蹲地偷看,只见眼前美女鼻梁纤秀,肤色白腻,一双眼儿却是炯炯有神单靠这张侧脸,便芳姨、娟姨来此见了,也要自惭形秽,何况淑林淑怡之流?八成要闹自杀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方才虽没见到芳姨衣,现下却看到婶婶脱光洗澡,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兴奋间

,忽然脚下一滑,撞开了门,“啊”地一声惨叫,摔到了地下阿秀暴露身形,房里立时传来“咦”了一声,只见一双白皙玉足行到面前,停了下来阿秀呆呆瞧着,骇然道:“好大的脚啊……”话声未毕,玉足高高提起,踩到了脸上,淡然道:“不但大,还挺臭的”

阿秀听这话声好熟,抬头急看,惊见美女消失不见,却成了二爷杨绍奇,不觉骇然惨叫:“见鬼啦”杨绍奇将之揪起,森然道:“年纪不学好偷窥洗澡也罢了,居然还偷看男人洗澡?敢情是失心疯了?”阿秀大哭道:“我不知道啊我以为是漂亮姊姊呀”“滚”杨绍奇两手奋力一抛,将阿秀扔出门去了

看叔叔赤膊上身,在房中亮标,宛如浪里白条,无怪阿秀会错认了眼看没了漂亮婶婶,阿秀自是神情萧索,便从门外摸了回来,躺到叔叔的床上,叹道:“叔叔,你昨晚去哪儿啦?怎还从墙上跳下来?偷也似?”杨绍奇打了个哈欠,道:“不然怎么着?还能从大门闯进来么?”叔叔向来是心肝宝,只消一刻不见他,便要坐立难安,即便到了跟前,也得交代去处,是以日常出入之时,多要爬墙钻洞,宛如老鼠一般杨绍奇唉声叹气,提起干布,将上身擦了擦,便又胡乱束了髻,另取一件旧袍子披上虽只是破衣旧裤上身,还是显得精神奕奕,大显风流气象

杨家兄弟各有所长,长子杨肃观虽也俊雅,却因出身少林,体格昂藏,朗然有王者之气,顾盼间自有一股威仪相形之下,次子绍奇虽无这份官威,却多了一份江南文采,凭他的天生仪表,无须一分打扮,仍显得神采飞扬,比大哥犹有过之阿秀怔怔看着,忽道:“叔叔,我好羡慕你啊?”杨绍奇讶道:“羡慕我什么?”阿秀叹道:“你长得这般好,无怪可以天天玩女人”杨绍奇板起脸来,喝道:“鬼话连篇,我玩谁了?”阿秀道:“还说没玩?张妈、周婶、李嫂……哪个不是你的相好?”

杨绍奇为人随和,平时从没一点架子,府里的丫嬛婢女多与之亲善,前庭后厨、东厢西厢,到处都是他的人马,常来通风报信杨绍奇哈哈大笑,这会儿也招认了,便从床下搜出一双黑臭旧袜,就着一双白脚套上道:“你昨晚不是去提灯了么?玩得尽兴么?”阿秀叹道:“我遇鬼啦”杨绍奇讶道:“鬼?”阿秀仰天长叹:“唉,说了你也不信,反正咱们大难临头啦……”正感慨间,却听叔叔沈吟道:“你说得是饿鬼打来一事?”难得遇上一个晓事的,阿秀大喜道:“叔叔也知道啦我跟别人说,大家都当我疯子哪”杨绍奇颔

道:“是了,朝廷上下封住了消息,对外都说是演军,自然无人信你了”说着说,便又正色嘱咐:“你心些,现下兵马都已聚集城西,为防人心恐慌,朝廷已严禁风声走漏,你再到处嚷嚷,心让人抓起来”阿秀皱眉道:“为何要封住消息啊?”

杨绍奇叹道:“不然该当如何?把消息出去,让百姓们四处惊慌奔走么?”天下白痴所在多有,一听大难临头,不必饿鬼上门,自己便吓死了阿秀想想不错,忙道:“叔叔,别管那帮傻子了,倒是咱们家呢?要不要逃啊?”杨绍奇耸肩道:“傻子,皇上都没逃了,咱们逃什么?”阿秀愕然道:“怎么?皇上……皇上都不担心么?”杨绍奇道:“他该担心什么?是缺兵少将了,还是无米无粮了?说来听听”阿秀喃喃忖想,不觉咦地一声:“对啊,有伍伯伯在,他操什么心啊?”适才亲眼所见,伍伯伯调了军马进城,不过试身手,便镇住了饿鬼攻势,这批人若想闯入北京,自也没那么容易

想起城外那批饿鬼,阿秀心里有些同情,低声又问:“叔叔,那些饿鬼要干什么啊?为何都挤在城门口?”杨绍奇淡淡地道:“这得问你爹了,哪能问我?”

阿秀忽有不祥之感,忙道:“叔叔,我爹他……他知道这事么?”杨绍奇道:“那当然你爹是何等人物?怎会不知此事?反正放你一万个心,有他坐镇京师,大伙儿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必定作息如常”阿秀惨叫道:“我就知道他老是作乱”朝廷有所谓“威伍文杨”,那“威伍”指得自是“正统军大都督”伍定远,“文杨”却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两位大臣年轻有为,皆是国家栋梁,有他们主持局面,想来城外饿鬼再多,朝廷上下必也能化险为夷,顺利渡过劫难百姓平安,阿秀却有难了,想起下午学堂开课如常,自己又要缴验习字本,到时孟夫子拍桌震怒,自己还有活路么?阿秀脸色铁青,忙提起手来,抚摸额头,颤声道:“叔叔……我……我好像生病了,你快摸我的额头,好烫哪……”正烧间,杨绍奇却已哈欠连连:“你别吵,叔叔整晚没睡,唉……下午还要去衙门一趟,得先睡一阵”卷起了棉被,正待呼呼大睡,却听阿秀问道:“一会儿淑琴来了,要不要叫你?”杨绍奇本已闭目养神,听得此言,便又双眼大睁,骇然道:“怎么?姓于的一家来了么?”阿秀懒懒地道:“谁知道?我才刚回家哪”

杨家老夫人姓于,娘家亲戚众多,大舅舅、婶婆姑姨,族繁不及备载,时时带了女儿上门蹓跶,每回撞见了,轻则破财消灾,重则人

财两失,最不堪言杨绍奇害怕起来,颤声道:“不行,我……我得换个地方睡,你娘……你娘那儿空着?”杨绍奇为人一向随性,这会儿竟想睡到大嫂床上,当真没大没之至阿秀也是个到处打地铺的,自也不在意,便道:“叔叔,我跟你说喔,我娘的床上已经睡了人啦”杨绍奇骇然道:“什么?嫂子床上有人?”不忘附耳细声:“男人女人?”阿秀气愤道:“不男不女的妖人”听得此言,饶那杨绍奇聪明绝顶,也不禁愕然失笑:“怎么?东厂的房总管来家里了?”阿秀骂道:“才不是太监,那妖人是女扮男装的”“女扮男装?”杨绍奇眼儿微转,霎时大喜道:“好啊,是琼芳来啦”阿秀咦了一声:“叔叔还挺行的嘛,你是怎么猜到的?”杨绍奇笑道:“你当叔叔的功名是捐来的?京城里能有几个花木兰,我还猜不到?”翻身跳起,嚷道:“紫云轩少阁主到府,岂能不会上一会?走咱们这就瞧热闹去”阿秀咦了一声,没料到说动了叔叔,便笑嘻嘻地跟着走,直奔鲤鱼池而去杨府人丁众多,百来口人热热闹闹,门口处却是冷冷清清,只见一人徘徊踟蹰,思绪如潮,自又是卢云坐困愁城了一墙之隔,屋里有倩兮、有阿秀、有杨绍奇、太夫人,当然也还有那位“杨肃观”卢云负手踱步,心中烦乱无比,又想进去见顾倩兮,又怕见到杨肃观,几番都拿不定主意自从得知“大掌柜”的身分以来,卢云早有心找杨肃观问个水落石出,为了柳昂天、为了浑沌政局,他要当年的杨郎中亲代几句话,即便双方一言不和,大打出手,卢云也不来怕,他有死于“神剑主人”剑下的准备

身为儒生,凡事但求无愧于心,万一结果不如人意,那也不必惋惜什么毕竟他已尽力了,至于什么正道沦丧、黑白颠倒,他也管不着毕竟这是老天爷的意思,谁又能奈何?卢云总是如此,纵使眼前死路一条,他也要直闯过去,便老天爷也拦不住只是“义勇人”的领不容他这般蛮干,故而安排了一道妙计,好让他能潜伏杨家,顺利得手

那便是顾倩兮了在“义勇人”的领看来,卢云若是范蠡,顾倩兮便是那位西施,若要逼近吴王夫差,将之刺杀,她自是卢云的最大筹码只是“义勇人”的领错算了一件事,顾倩兮不仅是杨肃观一人的罩门,她同时也是卢云的隐患不论杨肃观是否罪大恶极,也不问卢云有无决心刺杀他,单看他是顾倩兮的丈夫事情便已难办之至即使卢云真能与顾倩兮相会、穿过层层防备,向“神剑主人”突击下手,只消顾倩兮稍有不忍,事到临头,

卢云便会举棋不定、反复再三怒苍兵临城下,为了天下大局,卢云已不能置身事外,可他又怎能不为顾倩兮打算?他到底该怎么做?难不成还真能找顾倩兮商量此事?

正挣扎间,突然对街屋顶闪过一道黑影,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卢云心下一凛,眼看黑影窜入了后巷,就怕是要对阿秀不利,忙急起直追,还不及声示警,忽见黑影缓下脚来,看他身穿黑衣,手上提了一柄奇门兵刃,却是只铁琵琶卢云微微一醒,暗道:“镇国铁卫”昨夜去了万福楼,遭遇大批黑衣人,其中便有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没想大白天里又撞见一个卢云放下心来,看这人既是杨肃观的下属,当不至无端加害阿秀便潜伏在旁,打算把这人的来意看个明白来人环抱铁琵琶,倚墙而立,似在歇息看他两腿放松,重心全落到了背上,自己不用一点劲,卢云自是暗暗赞许:“好个镇国铁卫,果然门下无虚士”

近年来卢云钻研武学,见识大进,见得此人的站姿,便知这人极善驾驭重心,此乃一流高手的体态,常人想学也学不来同样的,他便想刻意做作隐瞒,怕也藏之不起正看间,却听黑衣人哽咽啜泣,低声道:“老天爷,我的命好苦……”卢云微起错愕,看“镇国铁卫”个个杀人不眨眼,尽是虎豹之辈,岂料还会有人暗巷啜泣、自慨命途多难?正起疑间,又听黑衣人啜泣道:“我真倒霉……先弄丢了魔刀、又看丢了少爷……这下四当家绝不会再饶我了……”说着说,便取出了一条绳索,一端挂于一旁的树稍,一端套于颈间,随即爬上墙头,望下一跳,竟要上吊自尽了卢云心下一惊,正想上前解救,转念一想,却又微微一笑,心道:“这可麻烦了”黑衣人上吊了,正垂死间,突然噗噜一声,放了个响屁其后又朝后背挠了挠痒,模样有些忙碌

看这黑衣人颈套绳索,高挂树稍,双脚随风飘舞,常人若是置身此境,必然断气,只是他功力深湛,必知龟息吐纳之法,要想上吊而死,只怕大为不易果然等候半天,眼看自己迟迟不死,不免有些不耐,便跳下地来,大哭道:“怎么办?死都死不了哪?”也是他泪流满面,便将面罩取下,擤了擤鼻涕,不忘朝地下吐了口痰

面前这人嘴角下弯,倒眉外八,天生一张苦脸,犹带几分傻气,卢云心念微转,醒悟过来:“是了,那夜在扬州,押解那柄怪刀的就是他”这黑衣人自称弄丢了“魔刀”,便也提醒了卢云,半月之前,自己于扬州渡口北上,当时曾见一批人押解一柄怪刀上船,领头之人手持一柄铁琵琶,岂不便是此人?

那一夜各方人马汇聚,先是魔刀上船,其后帖木儿灭里大闹渡口,最终伍崇卿渔翁得利,趁乱劫走了魔刀也才有了后来的万福楼大战世间之人,成王败寇,看伍崇卿铤而走险、盗走魔刀,实乃英雄出少年,胆气震天可怜这人却成了苦主,除了躲在暗巷里自怜自伤,还能做些什么?正瞧望间,忽听巷外传来笑声,卢云凝目察看,却见一群丫嬛手提菜篮,朝杨府走来听她们一路说说笑笑,当是杨家人到了卢云怕撞见熟人,忙贴墙而立,藏住了身形“唉,今儿于家那帮亲戚要来,我瞧二爷又要逃命了”、“谁要那个淑琴夺命似地爱他啊?他再不跑,岂不给生吞活剥了?”、“还不是他自己先招惹人家?不像大老爷天生正经,越是漂亮的女人,他越是不假辞色……”卢云听了半晌,自也知“二爷”便是杨绍奇,“大老爷”当是杨肃观了又听一名丫嬛叹道:“姊,二爷是不是在外头有了意中人啦?老夫人问了几次,他就是不说……”另一名丫头笑道:“放心,他外头没女人,家里却养了个的,心你东窗事啦”娇笑打闹里,又一人沈吟道:“我看二爷外头没女人,大老爷却难说了……”杨家兄弟成了风流话靶,说不尽说,卢云听得出神,自也盼她们聊些顾倩兮的事情,众女却已转入了巷中,猛见一人身穿黑衣,手持琵琶,模样古怪之至,霎时便是一声惨叫:“哎呀”卢云心下一惊,忙掩身来看,却见丫嬛们好端端站着,反倒是那黑衣怪客坐倒在地,一脸骇然,这声惊呼却是出自他嘴里卢云微微一愣,不知何以如此,却听一名丫嬛大声道:“又冒出来了大白天就蹲在这儿说你来这儿干啥?”

“奉…奉上喻……”那黑衣怪客结结巴巴:“属下……走累了,想在这儿歇歇……”众丫嬛齐声责备:“歇?要歇不会去废院歇?大白天出来,不怕吓着了邻居街坊?”那黑衣怪客颤声道:“我……我忘了……”一名丫嬛喝道:“什么都忘,就吃饭不忘,闪一边去咱们要过去了”黑衣怪客挨了骂,却也不敢回嘴,只贴紧了墙壁,便要让婢女们过去眼前巷弄极窄,仅容一人通行,黑衣怪客虽已贴墙站好,还是会触到人家的玉体,众丫嬛勉强钻了几下,只觉正面过不行、背面过不好,忍不住停下脚来,气愤道:“又来了又来了为何咱们每回买菜回家,你们这帮御前侍卫刚巧都来窄巷歇脚?摆明是要欺侮人?”黑衣人慌道:“人……人不是御前侍卫,人是锦衣卫……”听得辩解,那几名丫嬛是恼火:“才不管只要不是东厂的,全都是

色鬼你姓啥名谁?报出来”“奉上喻”那黑衣怪客抖擞了精神,双靴并起,喊道:“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那黑衣怪客原来叫做“帅金藤”,还有个座号众丫嬛哪管谁是谁?听罢之后,齐声冷笑:“帅金藤记下你的名字啦头号色鬼,大白天就出来调戏丫嬛,别怪咱们跟管家告状了”帅金藤惊道:“误会、误会……少爷让人掳走了,在下寻了他一整夜……”“什么?”众丫嬛大惊道:“神秀少爷让人掳走了?”正要出言相询,却听巷内深处传来喊话:“饿鬼上门啦万佛烽火啦”这声音正是阿秀,话声未毕,便又传来家丁惨叫:“蔡管家神秀少爷又在胡闹啦”喧闹声阵阵传来,那黑衣怪客不觉咦了一声,道:“少爷回来啦?”大喜之下,竟是手舞足蹈,众丫嬛却是大怒不已:“谁给掳走了?假借因头、偷占妇女便宜,大家打”

提起菜篮,又踢又打,那“帅金藤”不敢还手,只护住了头脸,嗯嗯苦哼,模样窝囊之至路上行人见到了,莫不驻足笑看,把他当成了傻子自遭遇“镇国铁卫”以来,人人剽悍果敢、纪律严明,没想还有这么一位怪人,卢云心里有些好笑,他望着帅金藤的苦态,瞧了半晌,不觉收拾了笑容,慢慢生出了几分佩服这位帅金藤并非常人,他涵胸拔背,气凝如山,手中的铁琵琶是罕见的奇门兵刃,一旦出招,莫说这几名婢女不是对手,便算满街行人群起围攻,片刻间也能让他杀得干干净净可他武功再高,却不曾动念反击,即使处境难堪,也只是苦笑哈哈、装疯卖傻不想可知,这人必然信奉了什么,方才让他甘心忍辱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暗道:“这……这便是镇国铁卫么?”丫嬛们打骂良久,总算泄愤已毕,悻悻离开,那帅金藤也松了口气,哈哈笑道:“原来少爷平安了,我总算不辱使命啦”还在喜悦中,肩头却让人拍了一记,帅金藤大吃一惊,想他武功高强,世上能无声无息来到背后的人物,说来也不过三数个,看背后这人突然现身,一非铁脚狠踹,二非铁手冰寒,却是举手轻拍,帅金藤心下大喜,霎时暴喊一声:“奉上喻”

双靴并起,身子高高起跳,半空转向,朗声道:“卑职帅金藤,座次二十三参见大掌柜”

身子凌空下落,正要顺势叩头,却让人伸手拦住了:“兄台,在下不是大掌柜,你认错人了”帅金藤咦了一声,抬头急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人,身穿布袍,面容隐带风霜之色,与“大掌柜”的雍容气度大为不同来人自是卢云了,也是帅金藤初见面便来磕头,这便急急拦住

了他,不愿无端受他大礼那帅金藤却是一脸茫然,道:“你……你不是大掌柜?那……那你是什么人?”卢云不愿道出真实名姓,随口便道:“我乃闲人”帅金藤讶道:“贤人?”卢云道:“丢官去职是一闲,无家无室又一闲,与世隔绝再一闲,到了亲逝友散之后,那真是闲得慌了”

闲来无事不从容,到得头来尽成空,名已空、爱已空,四壁萧然巢也空,不过那都无所谓了,隔墙有尔,尔为倩兮,那就让人好高兴了眼看对方豁达潇洒,胸襟然,远非常人可比,帅金藤不由咦了一声,突然大起了胆子,伸手朝卢云脸上摸了摸,卢云疑惑道:“仁兄,这是做什么?”传闻大掌柜时时变装易容,微服出巡,身上还藏了几幅人皮面具,可别是来试探自己的帅金藤喃喃忖忖,突然眼儿一转,瞧到卢云衣襟内里,不觉大吃一惊:“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身子向空弹起,暴喝道:“六道喧哗,不归一心”“三界乱起,众说纷纭”话声未毕,便已拜倒在地,喊道:“属下帅金藤,拜见大掌柜圣颜”说了偌大一篇,随即四肢伸开,五体投地,跟着一动不动眼看路边倒了一人,趴地不起,宛如死尸,四下百姓越聚越多,都在指指点点卢云不知这人是病了疯了,不免有些窘,忙道:“兄台,快起来”伸手托住了他,打算让他起身偏生帅金藤武功了得,伏地时筋肉放松,重心全失,身子顿时重了十倍不止,若要勉强迫他起身,必得强下重手,难免让他身受内伤卢云与这人素昧平生,自也不愿用强,便恳求道:“兄台,起来说话在下受不起你的大礼”说了几声,对方仍是置若恍闻,卢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学了他的口吻,道:“上有喻命你——起立”

“奉——上喻”帅金藤好似吃了大力神丹,朗声道:“卑职帅金藤座次二十三遵命起立”喝地一声过后,筋肉抽紧,双掌向地略略一撑,居然不必弯腰屈膝,身子便直立而起,宛如挺尸模样,四下百姓见状,纷纷惊呼出声,几名孩童吓得大哭起来

好容易撞见一个“镇国铁卫”,孰料却是个神智不清的,卢云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着帅金藤,附耳道:“走,里头说话去”二人钻入后巷,那帅金藤亦步亦趋,必恭必敬,想来真把卢云当成了“大掌柜”好容易避开了人潮,卢云停步便问:“听君自道姓名,可是姓帅名金藤?”

“属下帅金藤”啪地一声,帅金藤挺胸肃立,鞋跟并起,暴吼道:“座次二十……”卢云是炼气士,耳音远比常人灵敏,忙道:“知道了,座次二十三

,烦请说话轻些”帅金藤双靴并起,狂吼道:“遵……”正要向上跳起,却给卢云抱住了,叹道:“劳驾阁下,站着别动”一听此言,帅金藤便双眼圆睁,挺立不动,好似成了一尊石佛,不免又让卢云看傻了眼“这位仁兄……”卢云说了几声,帅金藤都是睁眼镇目,不动如山,好似让人点上了穴道,卢云无可奈何,只得叹道:“上有喻,你可以动了”帅金藤等待已久,顿时“啪”地一声,双膝并起,喝道:“六道喧哗,不归一心三界乱起,众说纷纭”话声未毕,便又拜倒在地,喊道:“修罗王临,天地噤声属下帅金藤叩见大掌柜圣颜功德功德不可思议大功德”看他伏地叩,脑袋方才触到地下,便又抄起铁琵琶,奏起了乐,仰头直唱了起来:“大掌柜哪真圣贤、评定三界观人间、轮回六道不得闲……执掌生死定罪过、平等万物自在天……”卢云哑然失笑,看这只铁琵琶好似是件奇门兵器,孰料妙用无穷,一曲儿珠圆玉润,虽说阿谀如潮,听来竟也十分悦耳,想来“大掌柜”听了,必也要龙心大悦,飘飘然起来卢云忍住了笑,耐着性子等此人唱完,突然心念微转:“等等,评定三界、轮回六道……执掌生死罪过……这岂不就是……”“我建世志,必至无上道”顿时之间,卢云双眼圆睁,竟有悚然之感良久良久,一曲方终,帅金藤总算也唱完了,他低下头去,羞赧地道:“大掌柜,这是人苦思七天七夜,特意为您老人家造的曲儿,您还喜欢么?”卢云见他一脸期待,却也不好让他失望,只得咳了几声,道:“挺……挺好的……”帅金藤心下狂喜:“您真的喜欢么?那人还有下半阙没唱”拨了拨铁琵琶,正要引吭高歌,卢云心下一惊,忙拦住了他,道:“有空……有空再听”正要再说,帅金藤却又脸色一变,肃立不动卢云顺着他的眼光去望,却见他瞧着自己怀里,衣襟里却是金光闪烁,岂不是正是胡媚儿送来的那块金牌?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方知这人为何会错认自己,却原来是为了这块令牌的缘故卢云手中这块令牌并非抢来的,而是由胡媚儿亲手致赠,缄于一封公文里,署名“灵吾玄志”当时她自称衔杨肃观之命送交,卢云本还以为是打之用,孰料今早以来,自己手持金牌,无论身在何处,遭遇何人,竟都是无往而不利,足见这面金牌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之物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有心查明此物的来历,便从怀中取出金牌,道:“帅兄,我有一事请教,这令牌究竟是……”雄鹰招展在前,帅金藤复又大惊失色,

嚷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战栗趴伏,不敢言动卢云点了点头,已知义勇人领所言为真,杨肃观确实自号“修罗王”,并非虚言杜撰他有心多探一些内情,便蹲了下来,附耳道:“仁兄,这黄金宝令有何功用?你可知晓?”帅金藤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言语,卢云蹲了下来,抚了抚他的背心,低声道:“你别怕,我只是考考你而已跟我说,这令牌有何功用?”帅金藤低声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曰: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卢云沈吟道:“必入我门?何意也?”

帅金藤头顶触地,拜伏道:“爇顶立誓,以昭赤诚”卢云微微沈吟,所谓“爇顶立誓”,指的便是和尚头顶的香疤释门中人为显向佛之心,往往自残肢体,或烫出香疤、或自燃一指,蒙古南侵后,此风炽,天下僧尼无可例外看来“镇国铁卫”仿效此风,便以烙印爇身,做为入门之誓卢云反复察看手中的黄金宝令,只见手中的令牌正面阴刻一只雄鹰,双翼全展,背刻“镇国铁卫”四大篆字,瞧这形状模样,岂不与伍崇卿、胡媚儿身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卢云心下大惊,这才明白那些黑衣人身上的烙印是由何而来了?无论是伍崇卿、还是胡媚儿,当他们入门立誓之时,都曾被这块令牌烫出了疤痕,依此看来,此印象征了“大掌柜”的无上权柄,竟为“镇国铁卫”的根本之印“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看这令牌至关重大,当足以号令天下一切“镇国铁卫”,胡媚儿却为何要交给自己?莫非这是她偷来的?可当时听她说话,言语里尽是对自己的不满,倘若她知道所交之物便是这“阿修罗王令”,应当多方提点才是,怎会对自己破口大骂?卢云呆了半晌,暗道:“难道……她也不知道信封里藏了这面令牌?”

卢云越觉得奇怪了,有心问个明白,便提起了手中金牌,问道:“帅兄,你方才说,这令牌是……”帅金藤战栗叩,寒声接口:“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卢云曾浏览佛经,自知这“阿修罗王”也是天神,曾为征战之故,质疑佛祖,似神而非神,似人而非人,却不知杨肃观为何对这名号情有独钟?他满心疑窦,竟不知从何问起,凝思半晌,方才道:“帅兄,何谓修罗王?”帅金藤提起手来,朝唇上一抵,轻轻“嘘”了一声竟是个“噤声”的手势卢云心下错愕,不由左右张望,不知是否有人窥伺在旁,可瞧望半晌,不见有人便又把话问了一遍,哪知帅金藤还是不一语,仍旧抵指在唇,也不知是装聋做哑、还是心存畏惧?卢云抚了抚他的背

心,柔声道:“别怕,有我在这儿,天下没人伤得了你快跟我说,何谓修罗王?”话声未毕,帅金藤又次提手起来,竖指唇边,再次“嘘”了一声卢云心下沈吟,忽然醒悟过来,想到了八个字:“修罗王临、天地噤声”正是适才帅金藤顶礼膜拜时的颂言“噤声”乃是一个佛门境界,如来入灭前曾言:“我此生未曾说一字”,此即“无有名相、不立文字”,以无言胜有言,以无声破有声,从此成为禅宗根本妙谛禅宗不立文字,讲究以心印心,不凭言语是以他们的法场往往静谧异常,上起师父宾客、下至弟子火工,万物一律噤声杨肃观亦然,他的话一向很少,卢云与他相识虽久,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教化人心的大道理又因他生得俊美,不认得他的人,多以为他是个“风流司郎中”,专于温柔乡里打滚,毫无大志其实此人坚毅果决,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这才一统朝廷三大派,成为“镇国铁卫”的创始人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手里的“修罗王令”,只在反复踱步,思索杨肃观的用心返京以来,身边事情全都蒙蒙隆隆,义勇人是谜,杨肃观是谜,一层又一层包围了自己,不免让他坠入了五里雾中卢云仰起头来,望向身边高高的围墙,容情转为肃穆看那高墙之后,便是杨家老的世界,不仅杨肃观、杨绍奇兄弟,连顾倩兮、阿秀也住在里头若要探知“修罗王”的心意,也只能进屋里一趟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搀住帅金藤,道:“上有喻,请您起身”

“遵命”帅金藤跪了半天,登时高高一跳,双靴一并,便又站了起来卢云道:“帅兄,我要入府去了,你可以带路么?”帅金藤微微一愣:“大掌柜,这……这是您家啊,您……您怎么还要人带路?”卢云自己也尴尬了,俊脸一红,低声道:“这……我……我也不清楚……”卢云老实惯了,明知自己答非所问,仍编造不出什么谎话,天幸帅金藤是个傻的,心中立生异想:“对啊,不愧是大掌柜,连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定是每日里三过家门而不入了”昔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连儿子都不认识他,想来大掌柜为国为民,定是八过家门、九过家门,直接住到外头去,这才不认得回家之路正敬佩间,忽然又想:“不对啊,他如果是大掌柜,平常家里茶的那个是谁?”转念一想,立时恍然大悟:“啊是替身难怪大家都说他夫妻俩感情不好,原来那个是假冒的”他越想越觉道理,自知大掌柜为国为民,老婆孩都托别人照顾了,一时又是景仰、又是钦佩,忙道:“大掌柜,快请这儿来”难得可以替大掌柜做点事,帅金藤自是大感光荣,谁知走了几步,卢云却还在巷口徘徊,忙赶了回来,焦急道:“大掌柜,您别每日里为国为民的,偶尔也要回家歇一会儿,快来”卢云醒了过来,忙道:“是……我……我这就来”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踏入了巷中,心中暗暗感慨:“时光好快,上回来到杨家,我还只三十岁哪”卢云年轻时也曾赴杨府作客,当时杨府上下还居于大明门畔,家中主人则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远,杨肃观也不过是个兵部郎中,至于卢云自己,当时只三十出头,还在秦仲海麾下参赞,说来自己与顾倩兮二次巧逢,也是在杨府里多少年了,顾倩兮始终在一栋大宅子里,一墙之隔,永无相见之日,如今自己总算要闯进去了卢云微起感伤之意,已是思绪如潮,帅金藤偷偷打量着他,忽道:“大掌柜,您很多年没回家了,是吗?”听得“家”这一字,卢云心中一热,眼眶微起湿润,帅金藤忙递来一块手帕,道:“大掌柜,别哭了一会儿就到了”

卢云醒觉过来,忙擦拭眼角,便又咳了几声,略作遮掩,道:“帅兄,你……你投入镇国铁卫很久了么?”帅金藤忙道:“大掌柜,帅兄二字,人担当不起,请您以后称呼人的官职”卢云咳道:“你……你的官职,那……那是……”帅金藤忙道:“副统”卢云停下脚来,讶道:“何处的副统?”帅金藤腼腆地道:“锦衣卫”这回轮到卢云惊嚷了起来:“什么?你……你官拜锦衣卫副统领?”那帅金藤虽说疯疯癫癫,可想起自己当了大官,还是有几分得意,害羞道:“谢大掌柜提拔”景泰朝廷里有句话,称作“内禁外锦”,一是禁卫军,一是锦衣卫,二者洞见观瞻当时锦衣卫统领是大名鼎鼎的“安道京”,此人笑里藏刀,见风转舵,号称天下第一大猾头,这才能与柳昂天、刘敬等众多朝廷势力周旋孰料十年过去,这个“锦衣卫副统”却成了一个傻瓜,除了背念经,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卢云满心错愕:“帅副统,你……你既然身居要职,怎不去官衙批公洽案?却来此地游荡?”帅金藤茫然道:“官衙?什么官衙?”这话却把卢云问倒了,只得改口道:“你……你下头管着多少人?”帅金藤讶道:“就我一个人啊”卢云骇然道:“什么?就你一人?你……你不是锦衣卫副统领么?怎没一个部属?”帅金藤疑惑道:“大掌柜……是您说锦衣卫浪费公帑,藏污纳垢,这才裁掉大半人的,您怎又忘了?”闲话之中,卢云总算也明白了道理,原来这

帅金藤是个“空头副统”,占缺不管事

想来有他坐镇锦衣卫,哪怕“锦衣卫”里高手再多、人材再广,也等于让人点上了死穴,即便诸葛亮前来投效,怕也难起政潮“镇国铁卫”自也能高枕无忧了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的锦衣卫,如今成了朝廷的破落户,不堪闻问眼看卢云凝思不语,帅金藤忙道:“大掌柜,您怎么又不走了?您不想回家了吗?”卢云忙道:“不……不是……”当下加快了脚步,便朝巷中深处行去眼前这条巷弄弯弯曲曲,越向深处,越阴森狭窄,两面尽是高高的围墙,过去卢云来过杨家一次,到的却不是这栋宅邸想来杨肃观升官之后,方由大明门迁来此地杨家当年的故居甚是整齐,格局恢弘,远比眼前这栋宅子气派,只不知杨肃观为何中意眼前这栋官宅?他茫茫思索,正走间,突见围墙脚边有处记号,俯身来看,却是只扬喙振翅的猛禽,鲜血所绘,凄厉生动,岂不便是“镇国铁卫”的印记?卢云心下一凛,便又停步下来,道:“帅副统,这围墙后头是什么地方?”

帅金藤茫然道:“大掌柜,这墙后便是废院啊,您忘了么?”卢云愣住了:“废院?”帅金藤颔道:“是啊,为了看守这处地方,您从客栈里抽走了大批兵力,还把自己的六甲兵调了出来,四当家劝了好几次,您都不听哪”卢云越听越奇,索性飞上墙头,亲眼瞧个明白来到围墙上,凝目去看,只见墙后是一大片空地,林枯叶凋,厚雪严实,却是一幅隆冬之景,此地真如帅金藤所言,乃是一座道道地地的“废院”除开满地枯枝落叶,见不到一点建筑,却不知杨肃观为何要遣出重兵看守?卢云心下暗暗纳闷,看杨肃观做风稳健,绝非故弄玄虚之人,此地若无玄机,他绝不会大张旗鼓调兵驻守依此看来,这院子必有什么古怪卢云沈吟半晌,转朝四遭望去,此时他居高临下,整座大宅尽收眼底,只见这宅子建筑开阔,形如一个正圆,脚下窄巷却是蜿蜒曲折,从中横穿,竟将好好一栋府邸切成了两半,北边是一片空地,荒凉无人;南边却是炊烟袅袅,花木扶疏,盖满了建筑,想来杨家上下人等都住在那儿

看这栋大宅建筑如此古怪,好似暗合什么阴阳五行之理,却又看不明白卢云怔怔站在墙头,顺延围墙去望,但见南北两墙愈逼近,巷弄也愈狭窄,到了巷底深处,两面围墙渐渐交会,竟尔化作了一栋精舍卢云吃了一惊,忙道:“帅副统,胡同底有栋房子,那是什么地方?”帅金藤笑道:“那是您的房啊”卢云愕然道:“房?为何……为何要建在那儿?”帅金

藤笑道:“您太久没回来啦,大伙儿都说那房是拿来镇邪的”卢云喃喃地道:“镇邪……”看这大宅活像是一面太极图,一墙之隔,南面生机盎然,北面却是沉沉死寂,彷佛便是阴阳两个境界他微微凝思,心下不由一阵悚然:“这……这北面是阴宅?”

阴宅者,坟墓也,亦即死人的居所,莫非这“废院”是杨家祖上的风水兴旺之地?这才不容外人靠近?卢云暗起疑心,他凝视那栋精舍,正出神间,忽然一阵寒风吹入废院,扫开了满地枯叶,隐隐现出什么东西他急运眼力,定睛细看,不觉咦了一声,暗道:“水井?”卢云真是愣住了,看这精舍是杨肃观的房,房外却有一口古井,位置恰在围墙正中,与精舍相对,莫非帅金藤口中的“镇邪”,意即在此?卢云喃喃忖忖,正猜测间,突然耳边响起了孩童的呼喊:“大赢家大赢家”卢云睁眼骇然,却也想了起来,昨夜自己与“义勇人”会面时,曾与灵智方丈、韦子壮等名家连手救治了一名孩,便是阿秀的顽皮友“胡正堂”据说这孩子曾溜到杨家废院去,却无端受到惊吓,竟至神智错乱,就此疯癫不正是掉落到一口古井里?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正要跳下墙去,到水井边儿看个明白,却听废院里传出尖锐哨响,刺耳之至,卢云连忙定住了身形,只听四下汪汪之声大作,整条街上的狗儿全吠了起来他掩住耳孔,疼道:“这……这是什么声音?”帅金藤从腰间取来一只笛子,笑道:“这是五里笛啊只有狗和武林高手才听得见”

正说话间,哨响加尖锐,四下传来啪啪几声击掌,废院深处闪出几条人影,身法迅捷,必是武功高强之士,一朝自己狂奔而来卢云吃了一惊,已知自己暴露了身形,忙纵下墙来,低声道:“这些是何方神圣?”

帅金藤笑道:“大掌柜又要考我啦,这些是值日六甲,您安在废院的守护官啊”卢云喃喃地道:“值日六甲?他们……他们武功厉害么?”帅金藤摇头道:“这六甲兵武功不行,单打独斗,全不是卑职的对手可六个同时出手,一招内便能要了人的命啦”

卢云惊道:“何以如此?”帅金藤讶道:“大掌柜,他们是您一手教出来的啊,怎好问我呢?”笛声越加紧蹙,连南面屋顶上也有人影穿插,方位对调,直朝后巷逼近而来卢云心道:“麻烦了,恐怕要硬碰硬了”卢云曾听“琦姐”提起,这“镇国铁卫”下辖六名当家,各有所司,艳婷、琼武川、巩志、灵真莫不列名其中至于这个“六丁六甲”,好似是屠凌心带队一会

儿双方若要大打出手,自己固然无惧,可再要潜入杨府,却不免难上加难了正踌躇间,墙上黑影乍现,四面八方纵落六条人影,前三后三,人人黑罩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已将自己团团包围这批“值日甲兵”来势奇快,卢云想要退出,已然迟了一步,天幸帅金藤还守在身旁,霎时“啪”地一声,双靴并起,沈声道:“三界之中”帅金藤说出了切口,正等着同伴答腔,那六人却只高举兵刃,围着卢云打转,如临大敌帅金藤手按血琵琶,怒道:“你们为何不说切口?莫非是怒匪乔装的么?”客栈中人向喜黑罩遮面,藏头露尾,若有人想乔装蒙混,那是再容易不过了眼看“值日六甲”目光迟疑,帅金藤怒道:“快说三界之中,下句是什么?”一名甲兵微微咳嗽,低声道:“六道之上”帅金藤点了点头,又道:“百姓在前”那人答道:“皇天在上”帅金藤高兴地道:“果然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值日六甲同步踏上,齐声怒喝:“快说你背后那人是谁?”听得此言,帅金藤先朝卢云鞠躬,随即仰起头来,狂笑三声,最后竖起食指,朝天上指了指,不忘重重暴哼一声,示意凶狠众甲兵呆了半晌,不知他在凶些什么?人人顺延手指,仰头望天,却见到了朗朗晴空,檐檐白雪,余无他物,不觉疑惑道:“这……这是干什么?”“还不懂么?”帅金藤暴怒道:“他便是咱们客栈的……”话还在口,却听卢云咳道:“我……我是帅先生的朋友,想来府里找点活干”帅金藤咦了一声,不知“大掌柜”好端端地,为何要隐瞒身分?待见卢云连使眼色,不觉恍然大悟,心道:“哎呀大掌柜又要微服出巡了”忙改口道:“是是是,这人想来客栈里投店,你们放他进府我一会儿会带他去见四当家”

一听求官的来了,值日六甲便仰起脸孔,鼻哼傲然:“原来是来投店的啊,那咱们得先审查审查子,你有谁荐举呀?”帅金藤指着自己的脑袋,欢笑道:“我”值日六甲嗤嗤冷笑,正想嘲讽几句,却见帅金藤目露杀气,面色颇见不善,只得闷吭一声,道:“好……好,既然有人荐举,身家应还清白,你有啥本领,这就说”卢云谦逊道:“几位大哥抬举了可无甚本领,只想蒙口饭吃”卢云年轻时心高气傲,每逢求谋差事,总要洋洋洒洒、大作文章,如今年岁已长,便也学了客套几句,正等着六甲兵说些应酬话,孰料六人面色铁青,暴怒道:“什么?混饭吃?你当客栈是什么地方?专养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说着围住了帅金藤,齐声痛斥:“

二十三你为何荐举一个废人过来?想要尸位素餐,放到你锦衣卫里去”帅金藤呸了一声,还未反唇相讥,卢云忙改口道:“几位大哥误会了,在下其实粗通文墨,写字尚称工整,可以帮着记帐做活”众甲兵头仰得高了,冷笑道:“原来是个文抄公啊,那你投错房了,去找六掌柜,他那儿要写字的别来咱们二楼占地方”陡听“六掌柜”之名,卢云却也想不起此人是谁,总之不是巩志,便是罗摩什,只得改口道:“大哥们有所不知,其实在下除开笔墨,另还学过几天拳脚,身手尚称灵便”“尚称灵便?”六甲兵齐声狂笑:“子,在咱们六兄弟前说这话,心要溅血的”

帅金藤怒道:“放肆真想寻死么?”六甲兵惊得呆了,听得一人骂道:“谁找死了?看招”一拳击出,便朝帅金藤的鼻梁而来,看此拳缓慢无力,稀松平常,帅金藤自也不怕,正要出手去挡,突然双膝微痛,两腋一麻,左右两名甲兵趁隙出手,已将他制压在地卢云心下一惊,看帅金藤虽然名气不响,实则武学根柢深厚,纵然遇上了名门大派的掌门,亦有自保之道,岂料双方动手不过一招,便已受挫倒地?卢云不打话,径自提掌来救,便朝一名甲兵腕上搭去,那甲兵反手来格,才与卢云的手臂相触,便如触到了一只大圆轮,身不自主间,竟已凌空翻转过来这招隐带切转,正是“正十七”手法,那甲兵重心已失,已成头下脚上之势,卢云一把提起了帅金藤,正要将他带开,突然四面八方劲风传到,在那名甲兵的率领下,六人竟同时反攻

卢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但觉自己身前背后、左侧右翼、头上脚下,六方同时遇险,这几人出手时机竟是搭配得妙到颠毫,几无破绽卢云自知避不开,索性也不闪躲了,扎下马步,双掌对开,一掌向天提起,另一掌顺势向下,却是“正十七”的变招:“化圆为方”圆是天下最大的图样,这招掌法并非一昧借力使力,而是以方造圆,立盾设身敌手无论从哪个方位来攻,必会先行碰上卢云的手臂,果听“啊呀”迭声,四名甲兵让卢云的微力一带,莫不半空翻转一圈,摔跌在地,却于此时,又听“砰”、“砰”几声大响,背后两名甲兵出拳来袭,卢云凝功在背,内力反震之下,瞬将二人弹了开来,重重撞上了围墙

一招之内,卢云便已大获全胜,帅金藤亢奋喝采,手指六名甲兵,大声吆喝:“谁放肆了?以后还敢说嘴不?”众甲兵齐声骇然:“好样的……内力深得不象话,二十三,你……你从哪找来这等硬手?”“哪儿找的?”帅金藤冷冷一笑,伸手向天

上一指,狂怒道:“懂了”六名甲兵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吭气,只管肃立墙边,恭送高人离开卢云低咳几声,脚下虽已迈步,目光却仍瞧向六甲兵,心下暗忖:“这……莫非便是六道阵?”适才电光雷闪间,卢云已与六道初次对阵,一招内便击退了六甲兵,他看似赢得轻松,其实不然,他身上连中两招,以招式而论,他的“正十七”无法同时守下“六道”,若非内功深厚已极,将敌人反震开来,此刻倒在地下的便是他了“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倘使方才的对手是杨肃观本人,抑或六甲兵携刀带械,双方谁胜谁负,卢云自己心里有数

经得此战,卢云已收起觑之心,自知六道阵为天绝神僧毕生心血,精微妙奥,堪称少林寺镇寺之宝,自己要再次潜入废院之中,必得谨慎从事

揭过了事情,两人又朝巷内行去,过不多时,南面围墙炊烟袅袅,现出一扇门,想来已到后厨帅金藤推门而进,只见厨房里满满的全是人,老家丁、俏丫嬛,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帅金藤一身黑衣,手提铁琵琶,一手还拿着黑面罩,望来好似恶鬼模样灶旁的厨子婢女见了,却也没声惊呼,人人手提菜刀,剁剁连声“帅副统”一名管家走了过来,笑道:“早啊”帅金藤双手贴紧裤缝,将膝一并,碰地大响传过,正要提声暴喊,却见众家丁回头瞄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低声道:“大家早”

正说话间,却听几声嘻笑:“色鬼回来啦”卢云撇眼一看,角落里几名丫嬛掩嘴窃笑,正是方才巷外见过的那几名姑娘此地是杨家后厨,随时会撞见熟人,卢云自是全神贯注,不敢有失正防备间,忽见几名丫头窃窃私语,嘴角带笑,眼光全望着自己卢云急急转头,却又是一名老嬷嬷慌张低头、拼命洗碗,卢云心下大惊,这才觉大事不妙,正想闪身逃出,却听管家讶道:“帅副统,这位是……”

卢云仪表英挺,走到哪儿都显眼,一时暗暗害怕,就怕让人认了出来帅金藤却是暗暗笑,自知这些笨蛋看惯了替身,见到了金身本人,反而认不出当即笑道:“这位是人武功很高”听得人来了,众丫嬛低呼一声,纷纷转头来看,一名老嬷嬷侧头打量卢云,伸手朝他背后拍了拍,笑道:“又有侍卫来啦?我是张妈,大哥您贵姓呀?”帅金藤是黄齿鼠面之徒,平日受尽婢女嬷嬷排挤,如今见“大掌柜”广受欢迎,自是暗叹在心:“还看不出来么?他便是大掌……”陡听卢云低咳一声,自知失言,忙改口道:“他姓大”

管家茫然道:“姓大?这可又是个罕姓了,不知如何称呼?”帅金藤祖上姓“师”,让晋武帝砍了一刀后,便改姓“帅”,此姓已非常见,孰料又弄了个怪姓出来?正支支吾吾间,那“张妈”已然笑了起来:“怎么称呼啊?当然是大哥啦”“大哥哥”众丫嬛笑成一堆,纷纷围了过来,眼见诸女娇俏可爱,神情友善,卢云自也不好太过冷面,正想一一拜见,忽听角落传来娴雅嗓音,笑道:“是哪位大哥来啦?瞧你们高兴的?”这话声不怎么卷舌,隐带一抹扬昆腔,听到卢云耳中,却如响起了一阵晴天霹雳

“少奶奶早”众丫嬛转身见礼,颇为恭敬帅金藤回头去望,却见一名女子掀开门帘,正是顾倩兮到了卢云惊惶不已,也是怕她见到自己,赶忙便要转身,也是闪避得急了,竟尔撞翻了碗筷当琅一声,眼看碗筷落地,便要摔得稀烂,帅金藤立时半空接住,随即双靴一迸,啪地一声大响,向上起跳,暴吼道:“奉——上喻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参见……”

正要叩拜见,面前却多了一盘热包子,听得顾倩兮问道:“吃过早点了么?”

帅金藤慌道:“夫人别客气,咱们……咱们公务在身……”顾倩兮道:“朝廷命官也得吃饭”包子硬塞而来,帅金藤也不好不接,只能胡乱捡了一个,握在手里,暖暖的甚是窝心顾倩兮侧过头来,瞧向帅金藤身后,道:“那位大哥呢?一起吃些?”卢云背对情人,激动之下,早已热泪盈眶,两旁丫嬛围了过来,笑道:“这位大哥,这位可是咱们杨家少奶奶喔你想在府里讨饭吃,便得好好伺候她”那张妈也笑道:“快过来磕个头,一会儿领些打赏,也好买酒喝”眼看“大掌柜”身陷重围,已是插翅难飞,帅金藤暗暗偷笑,正要看他如何应付老婆,猛听“砰”地一声,后门无缘无故开启,似有一股妖风吹了进来众人大吃一惊,纷纷转头去望,正察看间,忽听众丫嬛“咦”了一声,道:“大哥哥呢?上哪儿去了?”管家茫然道:“是啊,方才还站在这儿啊?”帅金藤转头急看,惊见背后空山寂寂,“大掌柜”竟然消失不见了大白天的,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人凭空消失了?耳听众人惊呼出声,帅金藤却吞了口唾沫,想来“大掌柜”太久没回家,怕被太座吼骂,也只能逃之夭夭了一片哗然间,帅金藤已给管家叫去查问了丫嬛们则是惊疑不定,一时开碗柜、探水缸,四下追查“大哥哥”的下落,屋里议论纷纷,顾倩兮却未作声,看她恬静悠然,一如平常,只管打开了蒸笼,察看菜肴,眼角却悄悄挪向了门外,不见倏瞬……鲤鱼池畔一片寒寂,琼

芳怔怔坐在房里,打量面前的陌生女子

这女人是谁呢?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垂落了半边黑,正自羞怯怯地望着自己眼看陌生女人来了,琼芳惊讶地瞧着圆镜,呆呆抚着自己的脸蛋,镜子里的美人儿也抬起手来,轻柔抚面,模样娇滴滴的,好生秀气

琼芳呆住了,整整骑了十年马,舞枪弄棒、金戈铁马的北国阁主,如今成了这模样?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收紧了拳,牙关微咬,怒眼圆睁,猛地撇眼过去,惊见镜中那位姑娘轻咬贝齿,含羞侧脸,望来竟是美极了不管用,纵使张牙舞爪,也洗不掉这身皮色因为这是天生的,这个“芳”字不是血气方刚的方,而是沁香袭人满庭芳少阁主的戾傲一不见踪影,只剩这个美人儿琼芳惊艳于自己的绝色,竟然脸红心跳起来琼芳不是没穿过女装,孩提时候,她也常偷穿娘亲的衣裳,提眉笔、抹红妆,对着镜子欢然得意,蹦蹦跳跳一番,待到娘亲谢世后,琼芳找不到她的裙裳,穿得便少了到得十岁上,父亲骤然而逝,琼芳索性把女儿的衣裳全数烧掉,换上父亲的儒装,乃至于今日琼芳痴痴望向镜子,只见镜中那位美女凝望自己,双眼一红,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顾倩兮?她是什么人?她又知道什么?凭什么劝自己换装?琼芳擦去泪水,站起身来,她才不要穿女装,也不想以此示人她学了爹爹生前的模样,负手昂然行走,正想提袖抹去面上的胭脂,突然心里又生出一个念头,竟让她身子微微热

好想让那个人看一看,让他明白自己有多美……

琼芳香腮晕红,坐理红妆,只见镜中那位美女轻抚面颊,如痴如醉,羞涩得像是要掀起盖头来琼芳身子好热好热,她又羞、又喜、又烦、又躁,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慢慢低下头去,正要用力甩甩头,猛然想到楼下那幅面担,不由全身剧震,心里已是凉了一大半

适才她亲口问过顾倩兮,楼下的面担是何来历,可是顾倩兮不说琼芳心里知道,顾倩兮一定知道了什么,否则她不会这般打量自己脑海里浮现出顾倩兮秀美自负的脸蛋琼芳怔怔坐倒,呆呆望向眼前的铜镜,只见镜中的女人一脸无奈,像是在恨着什么,又像是在妒嫉什么,她不敢看着自己,也不晓得日后该何去何从,她只能奋力扯下自己的花钿,趴在几上,放声大哭起来正哭间,突听一名孩惊讶道:“狂了”又一人道:“是啊,哭起来了”琼芳悍然抬头,厉声道:“谁在说话?”眼前站着一大一,满面骇然地望着自己,那黑脸矮的自是阿秀无疑,一旁另还有个白面修长的,

却是二爷杨绍奇来了琼芳微起诧异,还没来得及说话了,便听阿秀笑道:“可怜啊,照镜子照得哭了,一定觉得自己太丑了”“大胆”琼芳重重朝几上一拍,厉声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阿秀吓了一跳,没料到琼芳如此威严,当下拔腿直冲,听得哎呀一声,一路滚下了楼梯,摔到下头去了阿秀滚得好快,转眼消失无踪,却把杨绍奇一个人留了下来,他全身抖,满面惊白,颤声道:“你……你别生气……大家有话好说……”

琼芳是练家子,杨绍奇却是白面生,手无缚鸡之力,一掌拍落,杨绍奇少说得躺个三五天,她怒目而视,压下了满腔火爆,森然道:“杨二爷,你擅闯女客内室,不嫌失礼么?”杨绍奇自知理亏,忙低头垂手,细声道:“是……这是杨二的不是……”琼芳冷冷地道:“亏你还是进士出身,这般擅闯大嫂居处,复又窥视女客,就这么两句话应付,便想蒙混过去了?”

杨绍奇是官场人,昔日虽也拜会过国丈,却与琼芳无甚交情,害怕道:“素闻琼阁主豪迈磊落,不拘节,慷慨有丈夫之气,杨二……仰慕已久,是故冒昧拜见……不想……不想女中尧舜亦红妆……”琼芳陡听话外有话,便又回过头来,未一词,脸色却沈了下来道:“何谓女中尧舜亦红妆?杨二先生,还请指教了”阿秀本已爬上楼来,一见这幅脸色,不觉又是一惊,忙道:“我……我先走了……”阿秀拔腿就跑,杨绍奇却还在飕飕抖,料知自己又说错话了琼芳沈声:“杨二先生,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你若不喜女子当政握权,何妨说出来?”琼芳不是普通人,她家累代公卿,谈吐举动皆有威严,一旦板起脸来,杨绍奇自是不敢逼视,只能拿出了科考的本事,心回话:“启禀阁主……鄙谚有言,盗不过五女之门、仆不弃孤子之家……女尧舜当政,此天下大治之兆杨二心悦诚服,何来不喜?”

琼芳听他掉起了袋,自也不愿示弱,便道:“说得好尧舜当政,不分男女,都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杨绍奇拼命点头:“阁主英明、阁主英明女中豪杰是也”琼芳露出底子了古时生女者家贫,连生五女之家,必然困苦清寒,衣食无着,是以“盗不过五女之门”,连偷也不肯光顾了暗喻帝王蓄积后宫之女,必使国贫至于那句“仆不弃孤子之家”,是不怀好意琼芳装模作样,学问却不过尔尔,杨绍奇自是心中暗笑,拿了张凳子,正想坐下,琼芳却已转过身去,面向窗外,道:“君子非礼勿坐,杨二先生,劳驾你回避则个”

耳听琼

芳下了逐客令,杨绍奇俊脸苍白:“阁主,你……你心情不好?”琼芳不置可否,只把脸望向了窗外,意思自是要他快滚这杨绍奇天生便有女人缘,不论老少美丑、只消见了他的面,莫不话匣子大开,唧唧呱呱,大为投缘,可琼芳却是不怒自威,若要与她东拉西扯、聊些少女玩意儿,怕会给打得吐血,他低头苦脸,道:“琼阁主,你要是心情不好,不如让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么?”

琼芳心里有些烦了,冷冷便道:“不必了,留给你嫂子听”杨绍奇细声道:“我嫂子听过了”琼芳森然道:“留给你哥听”杨绍奇长叹一声:“你想害我挨打么?”这话毫无来由,自让琼芳有些意外,却听杨绍奇道:“这笑话是说他的”听得此言,琼芳忍不住低下头去,露出了笑容,正要笑出声来,却又觉不对,便转回头去,冷冷地道:“无聊”

杨绍奇讨了个没趣,却也不气馁,只在房里徘徊绕行琼芳坐在几前,眼见杨绍奇没住眼地偷看自己,行径宛如登徒子,不觉脸色沈,正要怒赶人,杨绍奇却也乖觉,只急急奔向门口,似要告退了君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眼看杨绍奇逃走了,琼芳放下心来,便欲转回头去,突听脚步声响,杨绍奇竟又匆匆跑了回来,搬了张板凳,眯眼笑坐,模样可爱琼芳愕然半晌,道:“你……你想干啥?”杨绍奇笑道:“没事练练脚力”琼芳忍无可忍,暴怒道:“杨二你在你大嫂面前,也是这般没正经么?”正等着杨绍奇惊惶逃走,却听他长叹一声,摇头道:“那得瞧我大哥在不在家了”琼芳微微一怔,推敲话意,霎时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杨绍奇大喜道:“笑了、笑了,逗得你笑了”

琼芳噗嗤又笑,眼波流动,打量着杨绍奇,只见此人肤白胜雪,样貌确实斯文,只可惜行不正、坐不端,轻浮孟浪,八成常骗着女人心中便想:“这姓杨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和他啰唆”她生出了戒心,便想拿点威严出来,把袖子一翻,正要取出折扇,却觉怀中空无一物,杨绍奇应对也快,便递来了一只春草圆扇,笑道:“拿这个,轻罗扇扑流萤,多迷人?”“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扇扑流萤”,琼芳听他把自己当成了宫女,霎时心下大怒,霍地起身,正要将人撵出去,杨绍奇却又匆匆站起,自行逃了开来琼芳想要追他,却又觉得有分,哼了一声,复又坐下,孰料那杨绍奇竟又奔了回来,如兔子般随侍在旁琼芳实在忍无可忍,暴怒道:“你是三岁孩么?”杨绍奇慌道:“你……你别老是生气,我听说你来了,便想来瞧瞧你,没有

恶意的”琼芳森然道:“我有何好看?”杨绍奇眨着一双俊眼,茫茫地道:“你……你好看得紧”琼芳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贫……”

还没说出那个“嘴”字,杨绍奇身子向前一倾,突然吻了上来琼芳尖叫一声,自然而然向后一退,正要出掌打人,脚下不知怎地,绊到了凳子,摔到了床上杨绍奇忙趴了过来,惊道:“跌伤了么?”这不趴还好,一趴之下,两人迭抱一起,呼吸可闻琼芳又羞又怒,大声道:“你做死么?”跳起身来,出掌痛击,已然动上了真怒杨绍奇晓得琼芳身怀武功,一拳打来,没死也去半条命,忙避到凳子后头,琼芳喝地一声,转身来追,杨绍奇拿出吃奶的气力,向左急奔,琼芳裙影飞动,朝左捕捉,他又望右去逃,绕着凳子直打转

琼芳气得炸了,她一身好功夫,偏偏在这斗室中全然无法施展突然心中一动,提起脚来,正要将凳子一脚踢翻,说时迟、那时快,杨绍奇哎呀一声,向前滑了一跤,竟又扑到琼芳身上两人滚到床上去了,杨绍奇好似自知不对,居然还拼命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方才见你撅着嘴儿,好生动人,忍不住就……”琼芳大吼一声,举脚来踢,这男人逃命功夫着实了得,便又急急跳起,退到板凳旁,双手置膝,正襟危坐琼芳气愤不已,不知这人是学过奇门遁甲,还是自己太笨,居然奈他不得,大声道:“混蛋”左手朝床板一拍,砰地一声,牵动了掌心伤处,疼得她弯腰俯身,泪水险些流了下来杨绍奇见她哭了,自也慌了手脚,忙道:“你……你怎么啦?”正要靠近察看,猛见琼芳右手探出,将他按到了床上,媚眼凶瞪:“再跑啊?”这回琼芳在上、杨绍奇在下,躲是躲不掉了,琼芳冷冷一笑,正要赏他几个耳刮子,忽见杨绍奇嘻嘻直笑,好似挺开心的她啊了一声,方才觉自己压在这男人身上,二人四目交投,呼吸相闻,忍不住心下大羞,嘤咛一声,便又逃下床来

杨绍奇嘻嘻一笑:“终究还是你怕我啊”琼芳还真有点怕他,嘴上却不肯示弱,大声道:“我若把今日之事说出去,要你死无葬身之地”杨绍奇笑道:“怎么?国丈会差人来杀我么?”

琼芳冷冷地道:“杀鸡屠狗,焉用牛刀?”杨绍奇心下醒悟,忙道:“对啊,苏大掌门会来报仇的,我怎给忘啦?”苏颖本是华山掌门,号称“三达传人”,天资奇高,尤精术算,倘使听说杨绍奇调戏他老婆,随手一剑就结果了,哪容得此人放肆?念及苏颖,琼芳神色转为忧伤,坐回了床上,抚衣束,嘴中却没言语了杨绍奇何等聪明,一见她的

神色,便晓得她与苏颖有些麻烦他咳了几声,道:“听说你要成亲了,是?”琼芳一提此事就烦,她别开头去,不置可否,杨绍奇又道:“我收到你的帖子啦,听说你月底纳采,二月十七完婚,对?”琼芳大声道:“犯不着你管”

杨绍奇见她生气了,便又软语相缠:“好啦好啦,你别板着脸啦,亲个嘴儿又不会死人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琼芳恨恨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还不够?”

杨绍奇苦笑道:“糟了,咱们杨家四知,全让你学去了”他提起茶壶,斟了一杯冷茶,奉了过来,低声哄弄:“宝贝儿,快别生气嘛,要是苏大侠不娶你,那就让你占点便宜,我杨二娶你当老婆就是了”琼芳气往上冲,大声道:“什么东西?谁想嫁你?”反手一耳光挥出,听得啪地大响,这回竟然打了个正着

杨绍奇毕竟是进士出身,五品郎中,便皇帝要打他,也得搬出祖规,午门刑杖,自己还得担个暴君风评,岂能这般真打?也是这人肤色太白,挨了一掌,脸颊立现红肿,琼芳忍不住满面错愕:“你……你不是挺能躲的?怎么不跑了?”

杨绍奇摸着面颊,哈哈苦笑:“不让你琼大姊抽上一记,你会记恨的”琼芳见他又来嘻皮笑脸,不由又火了,霎时美目怒镇:“谁要你招惹我?告诉你想要我消气,除非你下跪认错”话声未毕,听得“咚”地一响,杨绍奇竟然提起长袍,便在琼芳面前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琼芳惊诧不已,万没料到这人身为朝官,竟然说跪就跪,毫无骨气?正骇然间,杨绍奇却不忘问上一句:“磕一个头够么?要不要再来一个?”琼芳哼道:“没见过你这种男人,没出息”杨绍奇喜道:“看来气消啦”直起身来,坐回板凳,当真是不痛不痒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面前的杨绍奇却是蛮不在乎看他手托下巴,右腿迭坐,一派地掉儿郎当琼芳瞧了几眼,忍不住摇了摇头:“杨二,你和你大哥真是亲兄弟?”杨绍奇阴侧侧地笑了:“别问我,去问我娘”听得此言,琼芳实在忍俊不禁,终于笑了出来,摇头道:“活到这么大,没见过你这种男人”

琼芳此言非虚,想她打不知见过多少男子汉,人人坐有坐姿、站有站相,与她相伴的家臣如傅元影、许南星,无一不是中规中举,即便苏颖这般聪灵,私下也是一板一眼,条理分明,似杨绍奇这般随性胡闹的,倒还真是没见过眼看耳光打了,头也磕过了,琼芳的气自也消解了几分,便道:“好,这就叫不打不相识,以后你有什么麻烦,便来找我本阁主自会替你出头”一听此言,杨绍奇竟是喜形于色:“你此话当真?”琼芳嘿了一声,拂然道:“怎么?这么快就想巴结我啦?那方才还招惹我?”杨绍奇笑道:“你这话说反了若想巴结你,就得招惹你”琼芳先是一愣,随即醒悟释然,她生性豪爽,待友极是大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官家大姐杨绍奇若有事相求,绝不能一上来便磕头叩,大献殷勤,反会让她不屑一顾还不如胡闹一场,惹得她火冒三丈,待得姐脾气完了,自也好说话了琼芳晓得自己让人设计了,拂然道:“算你有本事你有什么事求我,这便说”杨绍奇支支吾吾:“我……我想求见……皇后娘娘”琼芳微微一奇:“你想见我姑姑?为什么?”杨绍奇苦叹道:“这就叫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个人想求见皇后娘娘,却老被国丈挡着他无计可施,只能拿出一笔钱,请我这个智多星想办法啦”琼芳大为好奇:“有这种事?你收了谁的好处?”杨绍奇叹道:“天下第一富豪,唐王朱郅”琼芳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朝廷虚悬的东宫大位,忍不住摇头一笑:“怎么,八世子这等大局,就你一个的兵部郎中,也想插手了?”杨绍奇苦笑道:“没法子,我最近缺钱缺的凶,什么局都得搅活菩萨,你行行好,这就替唐王爷安排安排”

琼芳想也不想,径道:“这事不必再提,我姑姑平日不见外人”杨绍奇忙道:“不是,那我大哥怎么见得到她?”琼芳冷冷地道:“你凭什么和你大哥比?他是五辅重臣,又有我爷爷陪着,当然见得着她了”杨绍奇忙道:“那……那咱们请你带路,不也一样?”

琼芳正色道:“杨二,我实话实说,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这回立储案里,我姑姑早有属意人选,你便算带了朱郅进宫,把你们两张嘴一齐说破了,那也不管用”杨绍奇皱眉道:“皇后娘娘有了属意人选?可是川王世子载志么?”琼芳轻轻叹息,耸肩道:“好像是,反正我爷爷一手安排,谁也插不上手”自从昨夜挨打后,琼芳万念俱灰,什么朝臣相争、宫廷恶战,在她都是身外事,永远不想管了杨绍奇求恳道:“少阁主,你别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大家交个朋友,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谁也不吃亏……”琼芳没好气地道:“帮我?你有那个本领么?”杨绍奇露出深沈的笑容,这神情一闪而逝,随即搔头挠面,嘻嘻哈哈起来:“大本领没有,聪明不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半夜跑到我家来,定是和苏少侠吵架啦,对不对啊?”琼芳懒得理他,只管找来炭炉,自行烧起茶

来了,只是她没烧过水,自是手粗脚笨,杨绍奇倒是殷勤,便在一旁帮忙搧扇子,低声道:“喂,要不要我替你们做个和事佬?”琼芳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你和颖很熟?”杨绍奇搧着炉火,笑道:“我是认得他,至于他认不认得我,那可不知道了”琼芳哼了一声,把扇子抢了回来:“滚远些”杨绍奇叹道:“你又暴躁了听好啦,我虽和苏颖不熟,可你别忘了,我这人生得是一表人材,男人看到我,没有不吃醋的哪天苏颖撞见你我有说有笑,出双入对,还不气得七窍生烟、目瞪舌僵了?到时他痛哭流涕,到你家门口跪着,求你回心转意,你这大姐岂不大大露脸了?”

琼芳白了他一眼,道:“你算了,他那人最要面子,想让他丢这个人,下辈子等等”杨绍奇俨然道:“男子汉的心思,你姑娘家懂什么了?天下男人哪个不吃醋?不信咱俩试上一试……”正说嘴间,忽听阁楼下传来欢声娇喊:“二表哥”脚步声大作,有人奔上了楼梯,杨绍奇不觉起抖来了,寒声道:“终于来了么?”琼芳眨了眨眼,不知是什么人来了,却让他怕成这模样?正好奇间,那杨绍奇已在屋子里乱窜,四下寻找逃生道路,正要钻到床下躲避,忽然一双手伸来,蒙住他的双眼,欢然道:“二表哥,猜猜我是谁?”琼芳本在喝茶,一听此言,险些把茶水喷了出来斜目看去,却见杨绍奇背后站了一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想来是杨绍奇的表妹,调皮欢笑:“快嘛,快猜我是谁”

杨绍奇给人蒙住了眼,彷佛瞎子一般,只能苦笑道:“别闹啦,有客人在,多失礼”那少女只知缠着杨绍奇,什么都没留意,陡然一个转头,见到了琼芳,不觉大吃一惊,忙道:“你……你是谁?”琼芳喝了口热茶,淡淡地道:“某姓琼,单名一个芳字”那少女呆了半晌,她见琼芳貌美出众,本以为是个杨贵妃,谁晓得说话却似女匪头,也是有些怕生,忙转向了杨绍奇,吵闹道:“表哥,快猜猜人家是谁快嘛”杨绍奇什么也见不到,只能使开听风辨位的功夫,沈吟道:“听姑娘的嗓音,该是淑林妹妹?”那少女把手放了开来,顿足娇嗔:“讨厌,淑林是我堂姊,她三十好几,孩子都生了三个啦”

杨绍奇愕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昨晚睡得少,脑子不清楚嗯,我猜猜你是……”说着双手合拍,喜道:“我晓得了你是淑静”那少女瞪了杨绍奇一眼,道:“她只有六岁”两人对话有趣若此,不免惹得琼芳噗嗤一笑,杨绍奇也有三十岁了,算是人家的长

辈,作弄了表妹一阵,便又换回了温颜笑脸,道:“好啦、别哭、别哭,淑怡妹子,好久不见啦越大越标致啰”说着伸出手来,在表妹脸上轻轻一狞,神态甚是亲热

那少女原来是叫“淑怡”,上头有个三十堂姊,名唤“淑林”,下头另有个六岁妹,称作“淑静”,想来这家姊妹不脱一个“淑”字,至于是否贤淑,倒也难以猜测琼芳想着想,忽然庆幸起来,天幸自己有这个罕见的“琼”姓,一字盖头,有仙则灵,不然自己芳名阿芳,怕也是一个下稍

杨绍奇逗弄表妹一阵,便又从怀中取出一只法琅瓷盒,塞到那少女手中,道:“来,有个玩意儿送你”那“淑怡”拿起瓷盒,讶道:“这是什么?”杨绍奇笑道:“打开看看,看了就知道了”淑怡轻启盒盖,突然传出了阵阵乐声,不由惊呼一声:“啊,这盒儿会唱曲”杨绍奇得意洋洋:“稀奇,这是大食工匠造的乐盒,开天辟地、古往今来,就只有这么一只我冒了九死一生的大险,从入宫贡品里专程为你偷了出来,还敢说表哥对你不好?”

那淑怡好生欢喜,兜兜转了个圈,笑道:“谢谢二表哥”杨绍奇向来不做亏本生意,送了重礼之后,便又左右张望一阵,附耳道:“淑琴人呢?没跟你一起来?”淑怡一边赏玩宝盒,一边道:“我姊姊起了个大早,就等着给大姑妈拜个晚年,怎会不来?”琼芳听到耳中,已知那少女还有个姊姊,却是叫“淑琴”的杨绍奇听得这名字,却是微微抖,颤声道:“你们……你们见到我娘了吗?”

淑怡道:“大姑妈还在睡着管家要咱们别去打扰”杨绍奇松了口气,看自己彻夜未归,天幸母亲尚未起身,当不至东窗事了,正庆幸间,忽听淑怡道:“表哥,看在你送我东西的份上,我就跟你明说,你已经大祸临头啰”杨绍奇茫然道:“大祸临头?什么意思?”淑怡道:“我姊被你气哭啦”杨绍奇惊道:“我……我干了什么?”淑怡叹道:“你还装呢?你约她去香山玩儿,害她今日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卤了一大锅菜,高兴得什么似的,谁晓得你根本不在家,害她一个人躲在偏厅里,哭了一早上”

杨绍奇颤声道:“冤枉啊,谁约她了?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字未出,楼梯里走出一名姑娘,手捧一只铁锅,自是那位“淑琴”到了看这“淑琴”约莫二十六七年纪,面白如雪,少有笑容,她默默来到房中,陡一见到琼芳,不由为之一惊,她瞪视琼芳良久,又朝杨绍奇望了一眼,将整锅卤菜搁到桌上,慢慢坐了下来琼芳见她招呼不打,话也不说,忍不住心下纳

闷:“这是怎么了?我招谁惹谁了?”

她却忘了自己今日身着女装,秀娥粉黛,艳惊四座,难免惹人猜疑忌讳场面不妙,琼芳便咳了一声:“你们先坐坐,我出去走走”杨绍奇忙道:“等等我,我也去逛逛……”话声未毕,淑琴怔怔望着自己做的卤菜,突然放声哭了出来淑怡低声安慰姊姊:“姊,别哭了、别哭了”

这“淑琴”说来可怜,瞧她年纪老大不,奈何青春迟暮,犹未出嫁,必定受尽亲友奚落,谁料到又遇上一个薄情郎?琼芳见她这般伤心,便又想帮她了,当下仰起脸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怡然道:“好香的卤菜啊哪儿买的?”

淑琴抽抽噎噎,答不上话,妹妹便帮着说了:“这不是买的,是我姊亲手做的”“亲手做的?”琼芳一脸惊叹,忙道:“我可以吃些么?”淑琴擦拭泪水,轻轻点了点头,琼芳打开了锅盖,挑了一块豆干出来,亲尝一口,大惊道:“真好吃没吃过这般好的豆干”那淑琴似没什么自信,听得称赞,却还担心着:“真的……真的好吃吗?”琼芳满嘴豆干,嚼得渣巴渣巴响,不忘大声笑赞:“好吃还想再来一块哪”便又挑了一颗卤蛋,大口来吃,闭眼叹息:“唉,这般好厨艺的姑娘,现今可不常见了……我要是男人啊,非娶回家不可……”

淑琴让她说中了心事,眼眶径自红了,想来平日受尽了薄情郎的冷落琼芳哼了一声,偷眼去看杨绍奇,却见这人还躲在一旁装傻,森然便道:“二爷……佳肴美馔,一齐享用?”杨绍奇双手惊摇:“不了,我……我吃过早饭了……”正推辞间,便见琼芳微微吐纳,似想运什么神功打人,忙改口道:“好,吃……吃些……”无可奈何下,只能伸手入锅,挑三拣四,最后取了块豆干,眼看色泽奇差,模样难吃,正想扔回去,却听琼芳厉声道:“吃”杨绍奇心下大惊,脑袋直探入锅,嘎吱咕嘟,大口痛嚼起来琼芳甚是满意,含笑道:“好吃吗?”杨绍奇脑袋插在锅子里,寒声道:“好……好吃……”琼芳笑道:“那还不谢谢人家?”锅里传来呜噎声,似在偷骂粗口,琼芳冷冷地道:“你说什么?”锅子里响起大笑声:“谢谢、淑琴妹子,真是谢谢……”淑琴擦拭泪水,笑道:“二表哥喜欢就好厨房里还有一大锅,都是为你卤的,一会儿再给你端来”

“什么?”杨绍奇大惊失色,赶忙抬起头来,放声狂喊:“阿秀阿秀这儿有好吃的快来啊别让叔叔一个人吃完啦”琼芳暗暗偷笑,那淑琴却是心花怒放,自知一切都是那陌生姐的功劳,她偷眼来看琼芳,只

见她状似清丽,眉宇间却藏了一股气概,彷佛男子汉似的,不觉生出几分好感:“姊姊,适才如有失礼处,还请宽谅”琼芳咳道:“好说、好说”杨绍奇含浑地道:“她姓琼,年纪比你……”琼芳喝道:“给老娘吃谁要你开口了?”

眼看琼芳威严凶狠,对杨绍奇尤其不假辞色,淑琴是敌意全消,忙提起手来,替琼芳理了理钿,柔声道:“姊姊,你的钿好别致,做工真细……”淑怡也赞道:“是啊,哪儿买的啊?我也想买一个”

这钿是顾倩兮的东西,琼芳哪知什么来历?眼看两名少女一脸殷切,琼芳却是心头毛,转头去找杨绍奇,却见此人鬼鬼祟祟,直向楼梯口行去,当下暴喝一声:“哪里走?”吓地一声,杨绍奇脚下失滑,摔了个四脚朝天,两名表妹大惊道:“二表哥受伤了”脚急踩,正要追上,杨绍奇狂喊道:“娘亲啊”便朝楼梯纵下,一路翻滚奔逃

三人奔下楼去,吵吵嚷嚷,不知伊于湖底琼芳自是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也难怪杨绍奇有女人缘了,这人脾气好,为搏女子一笑,又下跪、又求饶,装乖露丑,无所不为今日一见,果然也是个“风流司郎中”,只怕不在乃兄之下琼芳笑得喘了,伸手入怀,正想拿起折扇搧凉,却是摸了个空慢慢笑了几声,便又坐倒床上楼阁里静得怕人,阿秀、杨绍奇都走了,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怔怔望着镜子,却见镜里那个女人神色孤单,隐隐带了几分茫然元宵已过,自己也离开了爷爷,日后如何打算,总得合计合计她叹了口气,找出自己的儒生装,想要换穿回去,奈何衣衫已破,却是让苏颖撕的聪明的苏颖,自负的大眼猫,多少年来,苏颖都是心里最聪明的男人,他天才洋溢,剑法是机灵百变,比起杨绍奇,智慧绝不在人家之下,只是他究竟怎么了?何时开始,他成了这般粗心大意、这般地固执、顽硬、死心眼呢?

相比之下,杨绍奇是多么的潇洒随性,与他在一起是何等的自在逍遥?若要让苏颖学着人家的模样,为搏心上人一笑,又下跪、又求饶,装巧露乖,他办得到么?

办不到的苏颖是个剑客,世上只一件事可以让他又跪又求,那便是他的无上宝:“三达剑”没了三达,他就废然若死,自觉女人要遗弃他了、功名失了,性命也没了有了三达,他又生龙活虎,什么功名利禄、天下美女,都是手到擒来,又何须向谁下跪讨好?苏颖要的是剑,有了剑,就不愁没有女人管她姓琼姓李、姓张姓王,都不过是“天下第一”的犒赏罢了琼芳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此刻,她的

思绪也清楚起来了她怔怔支额,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又想到了卢云卢云已经四十岁了,他和苏颖不同,他曾高中状元、也曾流放天涯,早已抛弃了功名,算得是退隐之人似他这般豁达潇洒,若要他向女人下跪,捧在掌心里哄着、呵护着,他肯么?

甭想了,大水怪自诩风骨凛然,要让他绕着女人下跪打转,丢丑卖乖,还不如将他千刀万剐、午门刑杖,打成一个瘸腿,他心里怕还爽利些说来杨绍奇真是个好男人,一点脾气也没有,相形之下,卢云、苏颖都让他比了下去这些人看似额角峥嵘、品貌出众,其实都是假风流、尽愁,镇日凄风苦雨,一脸烦忧唯独杨绍奇不学长俊,嘻嘻哈哈,这就叫“假迷糊、真风流”,无怪姑娘们宠着他了其实真仔细想想,杨绍奇也没啥了不起的,他不过是脸皮厚些罢了,真到了生死关头,要他为姑娘们粉身碎骨,他还不是与世间男子一样,逃之夭夭,溜之大吉?怕还要摔上一跤了

人世间的情爱,其实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又有什么好留恋的?琼芳微微苦笑,只见窗外阳光普照,春意盎然,自己何必在这儿愁呆?她轻轻叹了一声,慢慢行下楼梯,忽然之间,眼角一转,竟又见到那幅面担琼芳轻轻地“啊”了一声,心里好似被针刺了一下,隐隐生疼她知道自己弄错了因为在这滚滚红尘中,有个人挑起这幅面担,从此不做官,也不做侠,人生一切,只剩下“她”为求使“她”平安喜乐,别说要他下跪求饶,装乖扮巧,便算粉身碎骨,他也能做到

“献身愿做万矢的”,琼芳悄悄蹲下,轻抚着面担,到这一刻,她也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好羡慕、好羡慕,琼芳热泪盈眶,她多么希望世上也能有人这样待她,那她也愿意为对方粉身碎骨,便算为他死了,也不用让他知道生平头一回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她要的其实不多,可惜她并不晓得,此生能否找得到……琼芳抚着面担,低声哭了良久,终于站直了身子,走出了楼外琼芳走了这下屋里静悄悄的,再无一人,只剩下那幅面担孤拎拎的坐在地下忽然间,角落处走出了一道黑影,彷佛鬼魅现身般,竟是无声无息这黑影藏身暗处,宛如躲入瀑布里的鱼精,收敛了一身气息,杨绍奇、阿秀、琼芳,人人来来去去,竟都没觉楼梯下藏了一人黑影静静转头,凝视琼芳的背影,好似带了几分关切,只是看没几眼,却又转过头来,瞧向地下的东西一根扁担、两只木柜,面担望来很是干净,没沾多少油烟,想来有人细心擦拭过了

那黑影蹲到了面担旁,开碗柜、启碳炉,上上下下察看一遍,看他驾轻就熟,好似他才是面担的正牌主人琼芳身影已远,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眼看四下无人,黑影忽然好奇起来,他心张望,瞧了瞧这处楼阁,便悄没声地行上楼去,那模样便如幽灵进驻古屋,谁也赶不走了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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