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前面那白衣仙子觉察身后动静,便也跟着停步,淡淡瞧她一眼:“不走?”
玉潋心沉心静气,平复呼吸,须臾后又展开笑脸,好像那瞬间的踌躇与心悸只是短暂的错觉。
她快步跟上阙清云,落后对方半个身位,故作感慨地叹息:“可不巧了么,仙子姐姐和妹妹相识的故人不仅模样长得相像,姓名里还都有一个‘云’字。”
身侧白裳之人若有所思,淡淡应了声:“嗯。”
她未出言纠正玉潋心黏黏糊糊的称呼,不知是不介意,还是懒得管。
晴日高悬的六月,玉潋心却不由自主地抚了把胳膊,被女人冷淡地态度冻得直打哆嗦。
她识趣地闭上嘴不再聒噪,可一旦安静下来,时间就变得缓慢,心思也总容易不受控制地落在女人身上。
当她第不知多少次视线游移,轻飘飘地扫过白衣女人的眉眼,却忽听得那人开口:“想必玉姑娘和那位姑娘一直惦记在心的故人颇为亲厚。”
女人对玉潋心的称呼从“阁下”变作“玉姑娘”,乃是听进玉潋心的言语,也记下了她的姓名。
这细微的变化令玉潋心无端欣喜,连方才短暂的心酸也如云烟消散。
想起师尊,总是欢悦多过愁楚。
哪怕她的心因阙清云的离开而空缺一块,可阙清云留给她的,毫无保留的爱与宽容,在她独身游荡于天地之间的二十年里,不断疗愈她心中沉甸甸的伤痛与愧疚。
她终于迟来地找到了一些自信,令她愿意相信,阙清云倾其所有护住她的性命,是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
玉潋心扬了扬唇,大言不惭地回答:“比亲厚更亲,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话音落下,身侧之人有片刻沉默。
玉潋心斜眸,见其唇角似有浅浅微笑,昙花一现,倏尔又消失不见。
随后,便听得女人语气如常地说:“便祝玉姑娘早日得偿所愿,与故人重逢。”
“嗯。”玉潋心点头,心情愉快轻松,“借仙女姐姐吉言。”
气氛愈渐融洽,初时的尴尬和窘迫渐渐消匿于无形,玉潋心跟随白衣女人踏着和风来到山下的小镇,于僻静的巷陌中寻到那间雅致清净的茶舍。
女人似这茶舍的熟客,她们踏进厅中,店内掌柜便认出那抹清丽的白裳,热情地招呼道:“夜姑娘,您许久没来了,楼上雅室一直给您留着,今儿喝点什么?”
玉潋心注意到,这掌柜看着相貌平平,但步履轻盈,虎口处有习武之人常年手握刀兵磨砺出的厚茧。
由此可见,这茶舍,极有可能是道衍宗暗中联络的据点。
白衣仙子竟带她来此地饮茶,就不怕她有所觉察,探听到什么消息么?
玉潋心暗中揣摩之时,阙清云已与掌柜三两句沟通完毕,领着她循木梯而上,到更为清幽的雅室落座。
应玉潋心的要求,阙清云亲自烧水沏茶。
待热水煮沸,她拿竹夹执起杯盏,动作娴熟,烫杯洗茶一气呵成,落在玉潋心眼中,其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的景色。
室内静谧,茶香缭绕。
茶过两盏,玉潋心忽听得窗外传来一声尖锐的鸟叫。
随后又是阵阵振翅之声,便见一只黑色的信隼扑腾着翅膀落于窗沿,朝她急切地嘶鸣。
那信隼翅膀上有伤,挣扎之时,窗框上洒落几点红痕。
玉潋心认出来,这是东冥乐饲养的信灵鸟,飞行速度极快,堪比合道境修真者御剑而行,平日里宝贝得紧,除了个别紧急的任务,鲜少让它传讯。
未曾想,这信隼竟然循着她来,还受了伤。
如非事态严峻,东冥乐必舍不得她精心饲养的小宝贝外出涉险。
可今日之事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么?
玉潋心怀着疑虑放下茶盏,低头向阙清云道了声“失礼”,遂起身,快步行至窗边。
她随手轻抚信隼背上乌黑发亮的羽毛,随后才取下绑在它脚上的竹筒,展开两指宽的纸条,其上一行小字笔迹缭乱,书曰:
神主派包围府邸,请求支援!
字条原来不是东冥乐所书,想必是府中暗卫试图借信隼将消息递给东冥乐,便匆忙写下这张字条,送信隼出笼。
玉潋心惊奇地瞧了眼暂时栖于窗台的黑色灵鸟,疑惑它为何不去寻它的主子,却找到她这里来。
身后,原该漫不经心的白衣之人正远远凝望着她,在她有所觉察,回头之前,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睑,漾了漾杯中茶汤。
玉潋心收起字条,任信隼攀上她的肩膀。
“事出突然,我得回去一趟。”
她语速飞快,又不甘心难得的相处被意外打乱,故而补了一句,“今日未能尽兴,万分惭愧,改日妹妹再给仙子姐姐回礼。”
女人抬起眼眸,视线掠过玉潋心肩头的灵鸟,而后再停留于玉潋心的脸庞,淡淡应道:“萍水相逢,有缘再见,玉姑娘不必介怀。”
玉潋心咬紧牙关,抿起唇线,紧盯女人疏冷的眉眼。
片刻后,心中无奈轻叹。
继续坚持也无意义,这人既说自己不是阙清云,那自然不会回应她的期待,也不能承纳她的一厢情意。
她稍稍颔首,道了声“告辞”,便掀开竹帘离开雅室。
玉潋心走后,女人仍静坐于蒲团之上,几旁碳炉上的水已煮沸,水汽不一会儿便盈满了屋舍。
不知过了多久,茶舍掌柜端着几碟花糕上来,见屋中只阙清云一人,不觉意外,也没有多问,放下木托后,便伸手将炉火上的沸水拾起来。
这时,身侧响起清冷的女声:“东冥氏又有变故?”
掌柜面上波澜不惊,动作平稳地倾侧壶身,替阙清云斟满茶水,同时压低声回复:
“是,属下刚接到消息,东冥乐回程途中遇袭失踪,其宅院被神主派之人封锁,像在找寻什么宝物。”
神主派今日受了刺激,原以为他们会老老实实消停几天,没想到竟愚蠢至此,不仅不敛下锋芒韬光养晦,还狗急跳墙,急着打压东冥乐的起势。
阙清云摇头:“匹夫之勇,不成气候。”
掌柜的便又问:“方才出去之人,是否要派人跟踪?”
摩挲杯沿的拇指停顿须臾,阙清云眸心晦暗,似短暂思索,而后才道:“不必。”
言罢,她啜饮一口清茶,淡声吩咐:“速寻东冥乐,将其下落透露给玉潋心。”
掌柜眼中溢出些许惊讶之色,但他素养良好,不该知道的一个字也不会多问,只道:“属下这就去办。”
·
四下黑暗,寂寥无声。
阙清云缓缓睁眼,身下是一方径长三丈的圆形祭坛。
祭坛四周插着巾巾缕缕的黑色旗帜,地面上画满密密麻麻,色泽深浅不一的血符,浓腥的血气充斥于口鼻之间,令她内腑不适,不由蹙了蹙眉。
这是一座招魂阵,阵上只她一人,她既能苏醒过来,这设阵之人所招魂魄,自不言而喻了。
她撑起身,内腑伤损已然痊愈,魂魄凝实,修为相较身死之时有增无减。
可脑袋仍是昏昏沉沉的,兴许是由于她刚刚苏醒,四肢关节僵硬,体内经脉滞塞,血液流动不畅。
丹田内灵气自行运转,疏通经络,那点沉闷的不适感便很快消散。
她抬眼四望,见祭坛外有一截石阶,沿着石阶下去,青石铺就一条狭长的小路,两侧皆是森森白骨。
百年之约已至,夜轻羽却没有夺舍她的肉身,不仅如此,竟还大费周章替她招魂,其目的,她竟有些辨不清。
似料到她这时会醒,道路尽头的石门便在此时缓缓抬起,一道颀长倩影自门后现身,踱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行过小路,踏上祭坛外的石阶,出现在她眼前。
“召齐所有残魄碎片,耗费本座九九八一个昼夜。”
夜轻羽的声音很冷,但她的冷与阙清云嗓音清寒有所不同,是更纯粹的冷漠与凉薄。
柔顺的银丝拖拽在祭坛上,将未完全干涸的血符洇开。
她探出手来,青葱两指托起阙清云的脸,对上一双漠然空洞的眸子。
半截玉臂随着松散的袖口向手肘倾侧暴露于烛光之中,手腕上横七竖八,伤痕交错,有浅有深,有新有旧,不多不少,正是八十一道。
阙清云不言不语,看似顺从,却无声抗拒。
夜轻羽倒也不以为意,仔细端摩阙清云清丽柔婉,不落俗尘的眉目,满意于自己的杰作,愉快地弯了弯唇,语气轻快地为眼前之人陈述那场惊世之战的结局:
“天道雷劫斩破轮回与因果,你那心心念念的小徒弟,已在雷劫之下灰飞烟灭。”
阙清云听罢,竟是异常平静。
就像看破红尘的老僧,虽与夜轻羽相视,可她的双眼却没入虚空,落在遥远无际的轮回深处。
不如说,她早知道夜轻羽会那样做。
她虽未身死,但留下的不过一具麻木的躯壳,任夜轻羽如何折辱,她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夜轻羽拨了拨她的脸,赤红眼眸色泽幽暗,神思深远。
她收紧五指,在阙清云白皙的侧脸留下一枚青灰的指印,语气中染上不同于以往的情绪,似愤懑,似嗤嘲,又似不甘。
可最后,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被一个凉薄无情的笑掩盖下去。
她欺近阙清云,几与之额心相抵。
“本座要你肉身无用,但你的命,如今是本座给的,在本座夙愿达成之前,你只能是夜轻云。”
另一道与之一模一样的声音,同时在她的身体中响起:
“是恪守天玄宗规,没有儿女私情的夜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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