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薛瑜才不管她要如何做人,毕竟她也没把原主当人。一行六人抬着东西往观风阁走,薛瑜只偶尔路过过观风阁,倒没真走到附近细看过,如今被指了这处居住,才有心仔细打量起来。
说是个阁,实则附近也围了一处小院落,宫婢杂役们的矮房子建在不远处,掩在低矮的梅树林里,站在二楼开窗就能看到窗下浓绿。算是离宝德殿最近的一处景致。与其说是观风,倒不如说是观梅。
不过如今不到季节,薛瑜只大概打量了一眼。内里的陈设布置是打理好的,与先前见的暖阁一脉相承的简单肃杀,流珠留了一箱紧要的东西未假于人手,其他皆指挥着新来的宫婢宦官们忙碌收拾着,楼上还有两层,薛瑜懒得往上再走,和流珠交代过箱笼手稿放着等自己回来查看后,干脆带了两个护卫去演武场提前操练起来。
皇帝虽给了她半天的假,但习武一日不练筋骨就紧,还是得勤勉些为好。
今日的早朝结束得格外早,太医署昨夜里都空了一半,忙碌着给各家勋贵和老臣们诊治,含光殿里一眼看过去竟显得有些空荡。若是一个两个倒罢了,足足少了一多半人,剩下的除了武将只有零星几个文臣,这怕是吓病了是假,觉得皇帝昨日做得太过示威是真!
皇帝倒没表示什么,沉着脸寥寥问了几句事,又责各衙门未来的官员副手接手做事,早朝也就散了,出了殿门的公卿无一不松了口气,暗骂不来的人奸猾。
“……老三还没收拾完过来?还是还没起?”皇帝下朝回宝德殿换便服的路上,忽然感觉到观风阁静悄悄的,像是还没人住进去,说着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常修方才随侍殿外,已是得了常淮递回来的信,当即笑了,“哪儿能呢?三殿下收拾完三箱子日常用度,已经在演武场操练起来了。”
“三箱子?”皇帝沉默了一下。他虽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但回到宫里也算是长在锦绣堆里,什么都见过,只是没兴趣要罢了,但饶是如此,当年迁居也是十几个箱笼也没装下的。
“去开库房,挑几个摆件送过去。”转念一想,皇帝又问道,“他那铺子朕记得先前也说不少钱,半点没花销?”
常修早就预备着他问起,从袖中取出折子,“您早先循例赏下去的物件点了还留在之前库中,毕竟母子连心,殿下还是惦念着的。上旬的铺子收支殿下前些天递了折子送上来,宫外收银做内帑归库着实不大合规矩,您又忙着秋狩调军的事,就缓下来了,您看这?”
皇帝拿折子看了两眼,未置一词,换完衣裳去演武场时正看见薛瑜在场中与面生的禁军对练。平日里只觉得三儿子于武学上实在没太高天分,今日一看却又觉得有模有样了,只是对练的憨小子笨了些。为免自家孩子被带得越练越憨,皇帝抬手从旁边兵器架上抽了一把剑,跃入场中。
薛瑜扎完马步才发觉今天刷新的日常已经变成了去度支部打卡做事,好在练武强身健体她也不亏,左等右等没等到优质教练皇帝过来,她叫了跟着的侍卫下场练两手,还没培养出新的自信心,就被皇帝横插一脚打得落花流水。
薛瑜的剑这次是硬生生被打到手背通红握不住脱手的,停下来抹了把汗,这才与皇帝见礼。
皇帝打量她两眼,“马步扎完了?你这小身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没几日就是秋狩,到时候各家好儿郎下场,你别是去给朕丢人。”
这都算肩不能扛,那朝中文臣恐怕在皇帝眼里都是弱鸡。除了流珠之前提起,薛瑜还是第一次听到秋狩的风声,对皇帝说的好儿郎并不相信。毕竟,刚搞了那么一次恐吓,谁家孩子还敢带出来在皇帝面前溜达,是看肩膀上脑袋不够砍了么?
但心里吐槽,面上不能扫兴,薛瑜端过来常修手里的水,凑上前打听道,“儿记得五六年前开了次秋狩,今年是定在什么时候?儿也能一起去吗?”西齐早年多战事,不像南方富庶,也就这几年能好些,开秋狩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不知今年怎么被皇帝想起来了。
皇帝接过瓷碗,也不顾演武场四处尘土,大喇喇在凉棚下盘腿而坐,扫她一眼,“廿五离宫,怕丢人不敢去?”
“我武艺是您教出来的,不怕丢人。就是怕跟去围场,儿还没上手几天差事就都忘了,多不合适。”薛瑜发表无赖宣言。秋狩一出去就是十几天,虽然离京城不远,但也难免空虚,为了她小命着想,当然是皇帝去哪她去哪比较好。
“你倒是闲不住。”皇帝哼了一声,“你是朕的儿子,不必谨小慎微,朕倒想看看,哪个不长眼来说三道四。”
这倒是很有溺爱孩子的趋势了……薛瑜品着他的语气,试探着道,“那儿下午就去度支部寻乔尚书?”
“嗯。”皇帝从袖子里甩出之前的肥皂盈利折子,“一月再报,所得之利拟个用度章程上来,真当朕缺你这点不成?”
那自然是不缺的,尤其是薛瑜带着折子回到观风阁,看见新赏赐下来的玉石屏风等等小半屋子东西,对皇帝的富有有了新的认知。
薛瑜得了赏赐,也有人被罚了俸禄。
作为为数不多来上朝的文官之一,刚降了一级的方朔作为代理尚书,虽然负责的事情仍是那些,也受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嘲笑。
只工部受他管辖的大小官吏们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撞上了火气。毕竟,可还有个四皇子在宫里,如今储位空悬,早前看着是四皇子名头正旺,如今又换了三皇子,没定下来之前谁晓得是怎么着呢?
即便如此,方朔的日子也没有往日那般好过,中午管着鸿胪寺的钟家长子就传了信过来要在下衙后与他“好好”聊聊,下午想去食肆订个席面请钟大吃酒,就被管着钟家与各处商队往来的钟家老二停了他的雅间,别提多丢脸。
订不到席面,去旁的食肆又不大放心,方朔只能提前回家换身衣裳,准备上门给两位大舅子赔礼。钟家上一代分了两房,大房女儿连着送进了宫,二房只钟三娘一个,虽按着整个家族的长幼叫着,说是照拂一二,但委实算不得多亲近,倒是明里暗里表露出自己站在四皇子这边的方朔与钟家更熟稔些。
刚进方府主院就听见小林氏在哄女儿,一声声像蘸满了蜜,给人灌着期盼,“……人说金屋藏娇,殿下啊,这是害羞了,关着门要金屋藏你呢。”
方朔按了按眉心,压着脾气问道,“又怎么了?”
被他一问,方锦绣的泪就落了下来,“早年送去的物件还见三郎穿戴过,如今是一件也不用我的。阿耶,女儿的女红莫非就这般差?”
“自然不是。”方锦绣笑起来肖似母亲,方朔最看不得她哭,抚着她哄了两句,又问起方锦湖,晓得一直不曾出院子,正好昨夜纷乱有事不曾处理,干脆去小院瞧瞧。
院内方锦湖靠在树下,双眼闭着,手边放着一本方朔早先送来的书,也不知是看了没看,听到门响才睁开眼,“父亲下衙了?”
方朔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昨日为何未来?殿下,良机难觅,您当懂得,怎能让鸠占鹊巢?”乍听好像是老臣拳拳为人考虑的规劝,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失望。
“父亲太心急了些。”方锦湖淡声道,“昨夜如何,您不也看见了?我未进宫您已是丢了官位,进宫,您焉有命在?”
他语调散漫,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方朔脸色一沉,很快调整好表情,从袖中取出昨日小林氏塞给他的信笺,“是臣逾矩了。娘娘思子心切,处处为您打算,殿下多年不曾在膝前尽孝,行事也当多考虑娘娘几分。娘娘千辛万苦传出来的家信,请殿下收好。”
方锦湖捏住信笺,点头回了屋内,“当然。”却是连回信都没打算给他。
方朔被晾在门外,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他听到信笺拆开的声音,转身唤来护院吩咐道,“看住了,不许让人出去。”
屋内,方锦湖撕开一点信封做样子,并没有看的打算,信笺被火苗一点点舔舐殆尽,他静静看着,双肩颤抖,无声无息笑了起来。
等小厮听着屋内噼啵声渐小,进来收拾残局时,屋内却已是空无一人。
天工坊对面的酒肆二楼,谢宴清见到友人就是一笑,“今日怎么赏脸来与我们喝酒,有何喜事不成?”
方锦湖叫了一壶酒过来,弹指敲开泥封,勾了勾唇,“看腌臜人倒霉,不正是喜事一桩。”他越过谢宴清的肩头往外看,天工坊内仍是一片繁忙景象。“怎么就你与王兄在此,石岳呢?”
谢宴清稍显苦闷地支着头,“昨夜搜查逆党,燕山正好住得离被带走的那几家近,被闹得起了几次,我与明玕去瞧时还没睡足呢。倒是不知王小兄弟如何了。”
“她的铺子就在西市,真出了事,铺子也开不下去。”方锦湖眼中笑意漫开,“王三呆是呆了些,偶有聪明之举,总是无碍的。”
“啧啧。”谢宴清勾住他肩膀,“锦湖难得夸人一次,看出来你今日心情好了。走走走,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瞧瞧他的铺子。”
清颜阁有了新的客人,薛瑜暂时还不知晓,她换上新送来的度支部官服,从五品的官服看起来没有皇子朝服那么大气精致,但穿上也是一表人才,一梁进贤冠勒住长发,眉飞入鬓,俊俏少年郎锐气逼人。
之前醒来时见到的那个猫儿眼宦官名叫蝉生,被一起调来了薛瑜身边,流珠毕竟是婢女,没有官职不便出入官衙,护卫不好离开薛瑜身边,不在内宫时的杂事就交给了他来跑腿。
宫内宦官起名大多不讲究,除了入宫前有姓氏的,大多都是随口指一个名字叫着,是以某某生这样的名字奇多无比。薛瑜见他灵巧,也就同意了流珠的安排。
起初身边总跟着两三个人薛瑜还有些不适应,等一路走到度支部门外,她已经差不多忘了还有人跟着。
一身青衣的小吏提了一桶浆糊揣着沓纸往外走,正好与薛瑜打了个照面,见着对面一行四人排开,背后两个显然是哪里的兵士,当即一个激灵,被各家将军上门堵门的记忆浮上心头,大叫道,“军费您得找尚书,小的就是个跑腿的!”
薛瑜怔了怔,一时失笑,“某初调任度支员外郎,不知乔尚书可在?”
她笑意温和,小吏这才注意到她的衣着和从五品官帽,松了口气,偷眼看看跟在后面的兵士,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老实答道,“尚书在内。”他左右看看,有些为难,“不巧这些天盘账,门人也忙着。您、哎呀,您随我来。”
度支部这么忙的吗……?
薛瑜不妙的预感还没浮上来,就被小吏怀里抱着的纸吸引去了视线。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上面写着的一行字。
“……兹有……胥吏十人考评后择优而录。”
她想起之前说给乔尚书听的考试方案,这是已经在应用了?
度支部内与薛瑜之前看到的静谧完全不同,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部分人,一部分是嘟嘟囔囔抱怨累的背着手在院子里活动,一部分是在门窗大开的屋子里几乎被垒起一人高的卷宗淹没的诸多红红绿绿衣裳的官吏。
薛瑜眼皮跳了跳,停住脚步。背着手活动着的官员们本没注意到她,在听到小吏进去找乔尚书通传“新来的员外郎”到了的时候,他们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了原地。
度支部人员皆有定例,除了埋头苦干的,谁不知道新来的员外郎是当朝三殿下?昨天因为三皇子出事,皇帝虽未训斥什么人,但下手一点都不含糊,他们可不想被这位刚入朝的殿下当做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了!
眨眼间,薛瑜进门时还能看到的十几个遛弯休息的官员作鸟兽散。要不是关上的几个屋子大门,兴许薛瑜还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乔尚书扶了扶头上官帽,迎了出来,扫了薛瑜身后的侍卫一眼,只当没看见,有些惭愧地一揖,“叫殿下见笑了。”
薛瑜在闭门不出和忙碌盘账两边屋子来回看了看,记起之前来度支部撞到里面在唱歌时乔尚书的尴尬表现,慢慢反应过来。所谓的同僚好相处和良好工作环境,怕是水分多多。
但既来之则安之,她笑了笑,“尚书折煞我了。各位度支同僚应是盘账劳累,稍休息片刻也是人之常情。”
“昨日听闻殿下中毒昏迷,老臣忧心不已,今日见着才算放心下来。怎不多休息几天,养养身子?”乔尚书神色舒缓了些,领着薛瑜进了他的屋子,侍卫和蝉生停在屋外,似门神般守着。
三皇子体弱人尽皆知,又碰上中毒昏迷,听起来就严重至极,乔尚书本以为要到月底才能见到人,没想到一天都没过,就等到了人。
薛瑜打量了一圈屋内,若非亲眼所见,她很难相信管着国家钱袋子的度支部尚书用度这般朴素。
各处拨款打架的笑话她是听过的,为了度支部拨款容易些、对账时宽宥些,送礼可能都得比拼个高低。然而乔尚书屋内既无香炉也无绒毯,最流行的装饰一概不见,几案后的蒲团看上去有些旧了,连水壶都是平平无奇的粗瓷。
薛瑜为嘴唇都有些干裂、也不知在大屋子里对账对了多久的乔尚书倒了杯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点我入朝,总不好第一天就不来。陛下没说是具体分到哪里,尚书安排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就是。”
乔尚书笑了,看着薛瑜的眼神愈发柔和,“殿下刚来,度支以下户、金、仓、度支四部事务繁杂,且跟我看些日子,再决定去哪部协理事务可好?”
“尚书提携于我,自当从命。”薛瑜见他迟迟不派事做,另起话头,“进门时我瞧见有人带了浆糊与告示出去,是要张贴招募胥吏的榜文吗?”
“不不!”乔尚书被她的话一惊,连忙解释,“不过胥吏,哪至于动用榜文?浆糊是早前吏部匀过来的一些,今天浆多了还回去罢了。胥吏的擢拔倒是安排下去了,只是来的人不多,老夫便想着多让人通知几处衙门罢了。”
面对社会招人,还要一个个衙门通知,那这不是又成了系统内选拔?但毕竟这不是她熟悉的领域,薛瑜没有多嘴,只暗暗记下之后若需要推广考试得记得改掉这一点。
“那来了多少人?考评选拔的题目尚书备了吗?”
乔尚书脸上一僵,“……唉。”
他仔细将上折子后的事情说了一遍,薛瑜这才知道,乔尚书报上去的考试选拔胥吏的事的确没有受到重视,在尚书令那里被当做小事随便批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就是,和过去招募胥吏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而派人跑了京城几个衙门通知后,倒是有数术天分的小吏动心的,但愿意放人来参加选拔的上司不多,加上度支部胥吏说到底还是不入流的小吏,几天过去,只有一个人报名参加考试。
薛瑜忍不住问道,“那,部内考评呢?”她算是看出来了,之前以为的度支部里也有闲人浑水摸鱼的想法完全是错的,因为除了胥吏和寥寥官员,大多数都是干点活就不愿意了的大爷。在部门内引入考试制度,总能杀一杀不正之风吧?
乔尚书苦笑,“无人可用啊。”要不是无人可用,向外取才反馈不佳,他哪至于供着那群祖宗。
“……”缺少人才,的确是古今中外一大难题。薛瑜按了按眉心,“若是能有官办学院就好了,想要什么人才就教什么,一百个里总有几个擅长数术擅长公文等等的人。”
乔尚书显然也是想过的,“国子监内皆官宦子弟,推官者众,堪用者少。”
薛瑜心中暗叹,这就是没有竞争导致的苦果。阶级固化,寒门难以上升,皇帝看似滥杀暴虐,实际上对朝堂局势清楚得很,制衡世家的一大势力就是武勋贵族,但武将对治理国家不一定擅长,为了不让朝堂彻底停摆,只能在与世家的博弈中扶弱打强又握着武力威胁以保持平衡,一旦失衡,最终要么皇权压倒世家然后崩盘,要么世家压倒皇权然后内讧。
“我是说,对百姓开设学堂。”薛瑜轻声道。
“嗯?”乔尚书愣了一下,他早年是给世家子当伴读才有机会读书,所幸天赋尚可,文章积累了些薄名,因为孝顺母亲在推官定品时被报了上去,一路从小官做到了京官。他承认读书有用,但对于大多人来说,用处并不大。他看着薛瑜,像看着一个过于天真的孩子。
“世家自有族学,寒门连地都种不完,不种地饭都吃不上,哪里有时间读书?读了书,笔墨纸砚全要花钱,束脩也得送上,若是在城中的兴许学几个字还能找个学徒工做,但也难赚够读书的开销……殿下啊,读书虽开智明理,却非百姓所需。”
他语调沉沉,想起当年求学的艰难困苦,眼眶竟有些湿了。若不是幸运做了世家子伴读,又侥幸有些天赋,还运气极好的被推官选上,他也会是他说的人里的其中之一。他是幸运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幸运。
薛瑜张了张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没有科举,读书无法打破封闭的阶层改变命运,自然无人去读。她忽然意识到,在西齐,她的想法或许需要用许多年一点点推进,才能见到她曾看到过的未来。
乔尚书看出她的低落,安慰道,“殿下为国思虑,已是难得。不如先与我去瞧瞧账目?”他知道三皇子是好心,但空想容易将人绕进死胡同。
薛瑜点头,一边随乔尚书往外走,一边问道,“先前的算盘和账目表格帮上尚书的忙了吗?”
主屋离挤满了对账官吏的屋舍只有几步之遥,出门薛瑜就看到了正在忙碌的众人,算盘声、纸张摩擦声、口中念着的数字……嘈杂地混在一起,却将她从无力感中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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