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没多久吏部的定品结果就下来了,隔日各衙门官员职位调动,官印官服重制的忙碌让秘书省也成了难得人声鼎沸的地方。
当韩父知道韩北甫背着他请了吏部几位官员家中不成器孩子说话,硬生生将自己板上钉钉的京官作没了,差点气出个好歹,据说在城里追着打了小半个时辰。
好好的从五品员外郎变成了五品益州郡太守,明面上升了官,但算上暗地里京官出门高一级的潜规则,压根就是平调。而那益州郡,实际上根本就是个火坑!
益州郡虽是中郡,却并不富庶,下辖的人口一半都是山民,山林重叠、瘴气多发、临近边陲,上一个益州郡太守病死在任上,别人唯恐躲得不够快,偏偏他这傻儿子还要往上冲,难不成还把别人的道贺当成了真心实意?
然而事已成定局,看着儿子难得不是为了美酒美食金银玩乐熠熠闪光的眼睛,韩父长叹一声。儿女都是债,还能回炉重造不成?
韩父打落牙齿和血吞,拎着儿子求到了虽然夸口有关但实则多年不曾有过来往的韩尚书令门前,他本没抱多少希望,只是想在儿子离京前能做一点是一点。没想到,韩尚书令竟开门允了韩北甫进门。
韩北甫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张嘴就要“叔祖父”撑腰的傻乎乎纨绔,面对苍老的韩尚书令,心中的敬畏与尊敬让他深深低下了头道谢,感谢韩尚书令给了他见面的机会。
“你远去西南,京中鞭长莫及,有何事上门寻老夫?不想去了,还是想换个中郡去?”
韩尚书令说话很慢,韩北甫听得却很认真。他将进门前父亲嘱咐的抓住关系讨好韩尚书令拿到保命符全都抛在脑后,扪心自问,他最想询问这位老人的是什么。
“小子无知,初出京中,该如何管好一郡之民,治好一郡之地,还请令公指点迷津。”韩北甫确实不知道这个,韩家能为他备好胥吏,请来游侠,但他不久之前还只是个吃喝玩乐混吃等死的纨绔,如今也只是按着上司所安排的工作内容一步步往下走,突然出京要管一郡,他没有自信自己能够管好。
他不后悔这个选择,但他怕自己搞砸。他是经历过九月初九那天山上惊魂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的感觉太痛苦,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起一郡百姓的期望。
或许,他该请求调去县里,先从小做起?
韩尚书令俯视他许久,将韩北甫看得浑身冒汗,背后发凉,却仍没有改口。老人忽地笑了一声,“多听,多看,多问,以心换心,想他人之所想,如此而已。”
老人声音温和,给人平静而镇定的力量。
若说西齐立国后三代强悍君主是刀,这位三朝元老就是镇住后方的磐石。他曾经不理解为什么韩尚书令要离开家族,半点不顾,如今却好像摸到了一点边缘。在韩尚书令眼中,他与旁的家族小辈没什么不同,大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齐人。
韩北甫跪坐在下首,反复咀嚼了很久韩尚书令所说的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自己家里,连忙道谢,“令公所言,小子虽一时不能全部明了,但已谨记在心,时时不忘。”
“没想到韩家还能有一个明白人。”韩尚书令起身先走了出去,留下一句悠悠语声,“若你现在懂了,老夫却是要丢你出去的。”
被管事送出来的韩北甫还有些发懵,但越想越能感觉到韩尚书令那短短几句的魅力,出门被父亲揪着盘问后老实重复了一遍,第一次反对了父亲的决定,拦下父亲想要送礼上门来往的念头,“令公怎么可能赏我的面子,能得指点已经是幸运。”、
韩父也是为安排儿子操碎了心,一时昏了头,被拦下后又准备起别的事来。由于去的是西南边陲,特许有一段时间收拾东西告别家小,韩北甫将跟着调回西南的军队一起上任,安全上倒是让人放下了些心。
韩家父子忙碌之时,知道自己得了中品下等后就始终压着怒火的方嘉泽也等来了最终的官职调动,他捏着签发的降职调令,一掌拍在当初满口说着有方朔在,他的职位不可能有别人拿去的吏部郎中桌上,“你言而无信!”本是怒吼,却在最后出口时想起了上司说的让他收敛,收了些音调,变成压低了声音,显得格外别扭。
靠祖荫混到的从五品员外郎一朝变成七品秘书郎,秘书郎不过是在秘书省誊写文书,整理藏书,清贵是清贵了,但谁不知道这是在士族子弟刚入朝最初没什么合适官职的时候才会去的地方?他在朝中一年多,到头来和刚入朝的子弟混在一起,脸面该往哪里搁?
酒肆中被突然响起的拍桌声吓得一静,发现不是有人闹事,才又喧闹起来。吏部郎中翻了个白眼,有些嫌弃地打量两眼方嘉泽,“方家持身不正,治家无方,家务事闹得满城风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喂,方大郎,你家妹妹真要代你娘义绝啊?前些日子你请大伙喝酒吃宴,花了多少你娘的嫁妆?”正巧,不远处有个官员认得他们,喝得半醉,笑嘻嘻开口调侃,“还是说你已经开始花妹妹的陪嫁啦?”
方嘉泽脸绷紧了,“后宅阴私你们倒爱嚼口舌,都是胡说八道!”
“你在这里装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爷娘妹妹都一团乱,我要是你啊,还做什么官,回去做富家翁好歹还不用每天花妹妹的嫁妆打肿脸装胖子!诶哟,你们家这么乱,你说方侍郎救人这事,到底是真是假啊?要是真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封赏来,就这样不明不白养着?”
本是来兴师问罪的方嘉泽很快受不了无处不在的嘲弄,大吼大叫反驳解释却没有人听他的,只能匆匆而走,路上正好遇见拎着药包的方锦湖,被一架马车拦下,正说着什么。
他认出马车上是钟家的徽记,心口又痛又酸,想要上前又生出怯意来,一路火烧脑袋般奔回了家。初冬时节,修建了花园景观的方府处处落叶,却无人清扫打理,方嘉泽恼火地唤了许久,直到转成愤怒的发泄大吼,才见到自家管事拿着扫把走了过来。他忽然想起,方锦湖为了节省开销,将下人遣散了不少。
“让郎君受委屈了,家中人手少只是暂时的,待郎君做了尚书,就都回来了。且忍忍,就过去了。对了,还有三殿下,侍郎可是救了三殿下命的,郎君别担心了。”管事很相信这位方府独苗的模样,方嘉泽却快要被这期盼压垮了。
他不知道怎么就落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他不但没有子承父业,反倒越离越远。
方嘉泽第一次问起家中还有多少钱,管事翕动着嘴唇,像是怕吓到他,犹豫着报了个数字。这笔钱别说给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做嫁妆,连他往日一个月开销都不够!
“怎么会这么少?”方嘉泽难以置信,“不是还有庄子,还有铺子。我娘可是钟家女!小林夫人也是有一笔陪嫁的!”父亲还好着的时候,家里从来没缺过钱花。
“原来兄长真的打上了嫁妆的主意?”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方锦湖微微勾起一个笑,对上方嘉泽的厌憎眼神。
方嘉泽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把自己当成了钟家女,跟着钟家走了,十五出阁也要从钟家出,原来还知道回来!怎么,当街勾搭上表兄还不够,现在就要把我方府所有东西都搬到钟家去?他钟姓虽是齐国第一,也不该这般踩我们方家脸面!”
“母亲的嫁妆,皆在我手中,你要拿,怎么不问问我?”方锦湖柔声吐气,他压根没回应方嘉泽的质问,方嘉泽却恍惚了一瞬,一时怀疑自己听错。
原来这么容易?原来他这小妹看着冷硬,实则心还是软的,知道以后出嫁还要依靠娘家兄长……
方嘉泽口干舌燥,压不住喜悦,脱口问道,“那有多少?”
“你问我就要告诉你么?”方锦湖瞬间变脸,冰冷到像淬了毒的声音刺穿了方嘉泽的心,他竟感觉自己比略矮的妹妹低了一头,被他睥睨着,像注视一个臭虫。
方嘉泽想要追上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追不上,人影很快消失在门廊拐角处,刚回来的方锦绣瞥见他的背影,扶了扶自己的新簪子,换了个方向回去。她的嫁衣原本是母亲在时准备好的,自己补绣一部分就好,只是就算到除服绣完日子也赶了些,她如今万事都不想管,只想平平安安嫁人。
从方府出嫁,方嘉泽这样要脸面的人,怎么也不至于让她的嫁妆箱子太难看。
等到方嘉泽跌跌撞撞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忙于定品已经许久未踏入过的父亲的院落。
“阿耶。”方嘉泽站在床前,闻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味道,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瘫在床上的方朔望向他,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期盼光芒,“呜呜!”
方嘉泽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昔日看轻自己的父亲只能躺在这里,而他却能继续在宦海沉浮,他心中升起了一股别样的虚荣感,揭过仆役递来的帕子,为父亲擦了擦额头,絮絮抱怨起最近的事情,“……您不晓得,二娘不知发什么疯,竟说您谋害母亲,要夺她的嫁妆。”
“啊!”
过于激动的喊声惊动了无声无息守着的禁军,翻身进来检查一遍,却毫无收获,和方嘉泽大眼瞪小眼片刻,方嘉泽尴尬道,“是、是家父听说污蔑,太激动了。”禁军哼了一声,懒得与他争辩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的即将到来的问案,确定方朔没事后重新躲了出去。
“阿耶,儿知道您不会做这样的事,到了大理寺咱们也没什么好怕的。两个妹妹连亲事还没定下,我自是操心的,已经带了不少朋友来认识,只是二娘不懂事,闹着要和离……”
方嘉泽下意识将义绝换成了和离,他根本不愿接受母亲会离开的可能,在他眼中方锦湖拿出的什么都不是真的,都是污蔑,就算用了些财产,也是夫妻一体,怎么能这般斤斤计较,还闹到了大理寺?多少年都不曾听闻有义绝的,这次也不会成功,到时候方锦湖带着母亲无处可去,还不是得回来对他低头?
“二娘与钟家走得近,若是亲上加亲也不失为好事,只是……”
方嘉泽越念叨越顺畅,钟家是齐国第一世家,但他家也不低,身份匹配的只能是本家两房嫡子,到时候一个妹婿有权有财,一个妹婿有财,他何愁没有路走?他完全没注意到父亲越来越绝望的眼神,呜呜的声音若听得多了仔细辨认,还能听出“蠢货”二字。
说着说着,方嘉泽却又想起了父亲救下的三殿下。如今他倒是已经不指望妹妹能嫁给四殿下,但酒肆里的嘲弄声犹在耳,他妹妹被毁了清誉,父亲丢了大半条命,那位殿下只亲自来看过一次!凭什么!
就算不娶,也该给他父亲些补偿才是,父亲没法拿,自然是顺延到他这个唯一的嫡子身上。
方嘉泽兴奋极了,给父亲说着自己的计划,努力分辨才听出父亲呜咽着一个“湖”字,脸色顿时一冷,“你救了人,该我们拿的凭什么不拿?还要去问她的意思,我会害她不成?”果然,从小到大独院养大不许旁人接触的这个嫡亲妹妹,才是父亲放在心上的孩子。
见他甩袖而走,方朔急急想要起身,肩膀刚挪动一点,整个身体就歪斜出来,险些摔到地上去。方嘉泽走出几步回头看他,被方朔露出的几片森然白骨骇了一跳,白骨上淡黄的脓汁蜿蜒流下,正是腐臭味的来源。
方嘉泽胃里一阵翻腾,快步冲出门,走到院外才缓过劲来。他停在院门外,看了眼旁边的院落,悠扬的小调带着哄睡的甜蜜感觉降落在他耳边,仿佛遥远记忆里的碎片。方嘉泽手举起来放在门上,想推开却又停下了。
他记得母亲疯狂时连他一起警惕的模样,分明妹妹还在,母亲却根本不认,谁靠近都会被打。那时候他才四岁,就要把母亲留给妹妹一个人,后来是把母亲和父亲都留给妹妹,自己却只有小林夫人。
既然好起来了一些,就先不要打扰她吧,等她好了,等她在大理寺堂上发泄完委屈与怒火,他再带母亲回家。
方嘉泽毅然扭头离开,前去寻并不大熟悉的钟家,院中的人不知道方嘉泽戏这么多,依旧哼着歌谣,哄着孩子,也呼唤着孩子归来。
钟家门人将方嘉泽上门拜访的消息传了进去,刚刚吩咐下去收拾出一间跨院招待可能会归家的隔房小姑的钟大嫂尴尬地笑了一下,望向丈夫,“大郎也一起回来住吗?那小跨院可能不太够,还要换到前院来。”
钟大捏了捏眉心,摆手让门人出去,“什么人都要来通传?”
门人心领神会地离开,钟大嫂犹豫道,“不过,都点头让三娘与方二娘回来,把大郎关在外面会不会闹出事来?”
钟二嗤笑一声,“放心,他不敢。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钟大没有与妻子多说几句话,就与弟弟进了书房。
“方家倒真成了苍耳子,沾上一个就来了一群。就方朔那样子,还救人,不拖着别人救他就不错了,现在张狂,之后还不晓得怎么死。三娘回来倒是好事,简淳正好也是个鳏夫,等病治好了,给他们母女一起办喜事,漂漂亮亮送出去。”钟二说着打了个哈欠,神色萎靡,钟大瞥他一眼,“你又乱碰药了?”
钟二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我哪敢啊?昨儿晚上去松了松筋骨,我也就这点乐子了,大兄还是饶了我吧。”
钟大眼中难得多了一点温情,“出门小心些,记得去看看阿琅。之前运兽进山的探听到是胡蛮做的,具体是哪个部族过了界还没查到。北边狼王也要没了,下面大小部落和王子说不得就要生乱。”
“放心,我还没看见阿琅加冠呢,怎么出去怎么囫囵回来。弟弟我出去走一趟,保证打听得明明白白回来!”
钟二把胸口拍得啪啪响,比起精明的商人更像是个莽夫。兄弟二人的语声渐渐小了下去,苏家刚刚拿到的消息摆上钟大几案,在兄长看完后,钟二看了一眼,“这小子还真敢想,京城的路,我们掏钱修?做梦呢?”
钟大反倒沉吟了片刻,唤了一个管事进来,“主材料查出来没有?”
管事满头是汗,“工坊尚未混进人,现在查到运来的材料包括石灰、陶土、炉灰、石英、木材、麻布、竹竿等等,具体用到的是哪部分还在尝试。”
钟大的眉头随着他报出来的东西名字越皱越紧,薛瑜只是个随便看过几本书的少年人,就算有些灵巧心思,也不该拿出这样近乎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她背后是谁?
“给你们三天,继续查。”
“大哥?”钟二在管事离开后疑惑地唤了一声。
钟大敲敲桌面,“三天后若是没有进展,这路不仅得修,而且得好好修。若是无人带头,便我们站出来修路,我们出钱出人,为国分忧。”他笑起来,“行宫工坊供应些材料,总不该吝啬吧?”
钟二迅速反应过来,“高啊!谁晓得我们用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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