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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3 章 义绝(三合一)(1 / 1)

十月初十,早上还晴朗的天色在两辆马车缓缓停在大理寺门前时阴了下去,早早听说了今日要审案,虽然不能进去旁听,但也赶来凑热闹的京城居民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沉默着看着进展。

“报应”和“老天发怒”的议论声窃窃不绝,薛瑜刚要让人去处理,就见阿莫从不远处跑过,摆了摆手。

……既然是方锦湖的安排,那就随他去吧。

先下马车的方锦湖扶住了钟夫人,钟夫人似有所觉,往薛瑜所在的马车旁望了一眼,又懵懂地被牵走了。

马车上扶着母亲下来的和抱着父亲下来的两人都有一副好皮囊,听说今日审理义绝案件前来的百姓都惊讶于一家人的容色,方锦绣有些难堪地跟在后面,三人仿佛并非兄妹,一前一后进了大理寺大门,不远处屋舍里的“堂下何人”斥声传了出来。

审案开始。

薛瑜抬头看了看天,云层密布,黑云压城。王守去四周查探时确认不远处钟家的马车也停在巷子里,车里坐着的却只是个管事嬷嬷,显然钟大钟二并不打算亲自来为钟三娘这位隔房妹妹出头。

那王守传信回来说方锦湖与钟家当街接触,到底为的是什么?

疑惑在薛瑜心头打了个转,就消失了。这桩案子她没有理由向皇帝请求判处义绝,因此大理寺内部如何商讨,尚不知晓,站在此处却觉得该想办法问问内情,不然等待审案的过程实在有些心焦。

不知云收雨霁后,能否有晴朗天空。

一件件证据被方锦湖交了上去,大多都是状词中存在的内容。前期陈述需要许久,钟夫人坐在地上,不大文雅,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只知道玩娃娃,坐在堂上的大理寺卿也不指望一个疯子能听懂什么,不闹起来已经很不错了。

方朔在下马车时被晃醒了,由于身体原因,被特许搬了把胡椅给他,他坐着的高度正好能看到歪坐着玩娃娃的妇人半身,一缕发丝斜歪着,像少女调皮的鬓发。也许是因为人老了,他蓦然想起第一次遇见钟三娘的时候。

彼时他青春年少,外出踏青时为林佳云捉到一只云雀,兴冲冲拿去献宝,却在路上被钟三娘绊倒。

钟三娘有钟家那个人护着没受伤,反倒是他这个受害者被甩到一旁,重重摔倒,连糊在怀里的云雀都飞走了,紧抓也只抓住两根翎羽。他拿羽毛粘了漂亮的耳坠,但到底比不上动听灵动的雀,他精心准备游玩惊喜失败,林佳云失落了许多天,他也内疚了许多天,作为罪魁祸首的钟三娘就这样被刻入了年少的梦中。

然而阴差阳错,林佳云被点进了宫,他竟与钟三娘定下姻缘。媒人都说他好福气,他却觉得所谓的爱慕不过是她在看他笑话,她也不过是与钟家那人赌气。

谁会心悦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谁会不怨怪一个毁了约会的人?

一晃,已是十九年过去。

方朔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沉浸在健康有力的过去里,听着来自颓靡现在的大理寺念诵声。他像是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的妻子为他忙前忙后做过些什么,她的嫁妆也曾是安阳城中人人钦羡的丰厚,她也曾是京中不输林佳云太远的美人。甚至因为林佳云的美太过艳丽,家世又不及钟三娘,反倒是追求喜欢钟三娘的郎君更多些。

她为他打理琐事,为他照顾父母,为他安排妾室……

那时他在做什么?他在爱着林佳云,宠着林佳云的庶妹,期盼着他们能生个像林佳云的孩子,就好像他与林佳云在了一起。他在为人人都爱的权势努力,他在向最高处前进,只有站到最高,才能拥有倾城美人。

不,他没有错。是她先背叛他的!

方朔张大嘴巴,努力发出“休妻”的声音,方锦湖淡漠的眼神从他脸上划过,显然是听懂了,方嘉泽却着急地询问着发出“嘻嘻”声的父亲究竟想说什么。

大理寺卿看完了所有证据,该叫来对证的证人也都说完离开,父母两个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懂说话,子女俩冷淡地相争半天,不像是争辩冤屈,更像是都笃定如今自己能赢。下一步本该进入宣判,然而义绝并非这样轻易的事情,尤其是一方还是个疯子的时候。

家务事,最难处理了。

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方二娘子,并非本官偏袒,但一则所谓谋害的药方只能说明曾经请到了庸医,或是方夫人病情转变。宠妾灭妻倒是确有其事,方侍郎将受律法处置,义绝实难判下。而侵吞嫁妆财物,在最开始方大郎也已表示是母亲同意让他先使用他的那部分,也无法认定。

二则父母代子女具状,是因纲常自然,子女代父母具状,却无理可循。如今方夫人神志不清,难以作出决定,若醒来觉得不应当如此做,岂不是拆散了一对鸳侣?”

说出最后两个字,实话说他自己也觉得亏心,但家事纠纷,他也不想万一过些日子就被恢复了的方夫人找上门问凭什么莫名其妙判了义绝,她名声还要不要了?

况且,方二娘子背后可能牵连着的钟家和三皇子都没有出声对结果表态,他去问皇帝皇帝也不乐意处理这乱糟糟的事情,能给方二娘子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看母女俩可怜,仁至义尽。

方锦湖笑了笑,“寺卿说,侵吞财物无法认定,这点错了。请您看一下递交的嫁妆单子,那其实是两份。一份是随着嫁妆送来后遗失方家后来抄写,一份是保留在钟家的那份,劳烦寺卿仔细对比一下何处不同。”

大理寺卿的哈欠和宣布退堂结束的声音全被堵了回去,他低头捻了捻看上去只是纸张略厚些的那份嫁妆单子,密密麻麻一整卷,不禁偷偷感叹下当年钟家二房嫁女的奢华。手指搓动间,因为时间已久变得褪色的红纸竟散开了,面上已经褪色出浅黄的纸张与下方仍保持着纯正红色的纸张顿时高下立判,大理寺卿的眼睛黏在了新出现的嫁妆单子上。

字字句句都没有差别,只是记到最后,缺了两句。

“白银万两一抬。”

“钟氏女妆奁皆为钟氏所出,遵律法,若和离再嫁,则尽数带离,若产子,则幼女出嫁时并入妆奁。”

好家伙,方家悄没声地吞了人家万两白银,还顺道把人家只给女儿、外孙女准备的嫁妆拿去用了?

大理寺卿出身世家,自然认得出两种纸的差别。一种是二十多年前楚国外流的玉版藤纸,只有那么一批,其他据说全锁在楚国王谢两家仓库慢慢用,谁晓得二十年前钟家嫁女就舍得请人想办法染了纸。另一种却是十五年前才造出来的纸张,因为质地一般,在齐国也不太出名。

只看纸张出现的时间和品味,就知道毋庸置疑,差的那张开始褪色的纸是假的。

这可就难办了。大理寺卿欲言又止,好在方锦湖“贴心”地看出了他的犹豫,又道,“既然嫁妆一事可以问责,只是为人女者不能代母义绝,那请问母亲的兄长可否代她提出义绝?”

要是钟家两位早点肯出面,那哪里还会是这副样子?大理寺卿猜不透少女又打算做什么,勉强点点头,“长兄如父,自是可以的。”

“臣女请求呈上证物。”

大理寺卿脑子还没转过弯,以为是方锦湖请来了钟家两位之一,刚要叫人去请证人进来,忽地反应过来不对,他看了看差役又替少女呈上来的一卷纸,感觉十二万分的荒谬。

钟家虽然还是第一世家,但也不该这样羞辱他,连人都不来,传个话就想让他办事,开什么玩笑?

方嘉泽脸上浮现了一种笃定的笑,方朔的眼睛却开始颤动起来,方锦湖的笑意仍是静的,向大理寺卿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理寺卿深吸一口气,不管钟大或者钟二写了什么,他都不会办的!

纸卷上写的却是,“在下崔如许,两国路途遥远,不便亲身前来,还请勿怪。于齐国时,幸得先妣钟安夫人收留,为先考钟氏讳启光公记名,列钟氏嫡枝十七代三孙,承欢于先考先妣膝下,听闻幼妹遇人不淑,谨以二房钟许之名,具状于齐国大理寺,诉请与方氏义绝。”

崔……崔什么?

大理寺卿眼前发晕,看了几遍,才敢确定上面写的是什么。

黎国国相,位同国父的那位,不就姓崔吗?马上接任父亲要做相国的那位,是叫崔如许、崔知许,还是什么来着?

大理寺卿终于记起,十多年前,钟家二房夫妇还在世时,的确有一位记在名下的养子,被称作钟三郎,与钟三娘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旁人见了根本就不信这样的情谊会毫无血缘关系。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人也无影无踪太久,少有人会想起来罢了。

世道这么乱,谁知道是死在了哪里?

为了方便对比,方锦湖在后面还附上了上一代钟家小辈初制私印时留下的拓印本,其中二房钟许的印章,虽历时久远,仍看得清私章与信纸上的几乎相同,显然主人十分珍惜,除了一些岁月磨损并没有出现更多印记。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信纸落款上还落了一枚“崔如许”的印章,大理寺卿不曾见过邻国相国之子的私印,但谁有胆子仿冒这些啊!

牵扯到了国与国之间的局势,就不是大理寺卿能够妄下结论的了,他咽了口唾沫,“几位稍等。”大理寺卿把信纸遮住大半,只露出那枚崔氏印章,使唤少卿快马去鸿胪寺寻找印证。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理寺卿如坐针毡,玩布娃娃的钟三娘怡然自乐,方锦湖淡定依旧,反倒是方家父子越等越焦躁。

是他回来了,方朔脑海中生出畏惧,是他吗?他本是不怕的,甚至高傲的,但如今他已经变成废人,若那个人还如以前一样……

“敢问寺卿,莫非要一直等着不成?”方嘉泽沉不住气,先问了出来。

正好大理寺少卿快马奔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大理寺卿狠狠点头。大理寺卿眼前一黑,抓起一沓证据就往外跑。

他得赶紧去见陛下!

黎国局势不稳人尽皆知,但不代表能干出举族北上这种事的崔家会放任别人欺负自家人。之前崔家忙着处理国内局势,尽可能保存实力不与周边开战,也让齐国得了休生养息的机会,没有在中原必争之地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万一这件事处理不好,闹出国邦争端就不好了。

唉,早知如此,倒还不如把方朔的几个点夸大一下,就说这会方夫人已经治好了嘛,何必惊动崔国相一脉!

皇帝才批完一沓折子,忙着玩望远镜,被进宫的大理寺卿在路上堵了个正着,保持着威严形象慢慢放下镜筒,双手负后,“何事这般紧要?”

大理寺卿用最快的速度概括一遍事情经过,听到是方家义绝的事情,皇帝眉心跳了跳,听完才不耐烦道,“不是让你自行处置?该怎么判怎么判,什么都来问朕,朕来替你管大理寺好不好啊?”

“……”其实大理寺卿真诚地想说好来着,但看着皇帝眼神的杀气,终究没敢说出口,灰溜溜地拿着证据们又跑回去了。

刚过申时,天色已经灰黑似铁,三三两两等结果的百姓们有人已经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也有人拎了线筐做事或是自家做货郎的,不吭声在大理寺门前做起了生意。

这场审案真正审理时间并没有花多少,反倒全花在了看证据、记录证言以及东奔西跑证实真假上面。始终担心下雨淋湿了东西的大理寺卿进了屋檐下才直起身子,把怀里揣着的纸稿们取出来,整理了一下衣服,阔步向前走去。

“本官受理方二娘代母方钟氏诉请与其夫义绝一案,今已查明。方朔其人朝三暮四,德行有亏,于其妻上孝父母,下育子女后,陷其妻于病中,取嫡子女养于妾侍膝下,令妾侍以主母之名行于各处,其心不良,可见一斑。又窃居其妻妆奁,补贴公中……姻亲本为出一家之言,结两姓之好,许一世鸳盟,今方朔背信弃义,准钟氏三娘与之义绝。方朔按律褫夺官品,返还钟氏妆奁,若无原物,则折价归还,此后不得纠缠。因方钟共育子女二人,钟氏神志尚亏,准方氏二娘随母照料。”

方朔越听脸色越难看,听到褫夺官品时猛地挣动一下,从椅子上翻了下去,被方嘉泽险险扶住。方嘉泽脑袋也是眩晕的,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转头顺着盯着旁边的方朔目光望去,张了张嘴,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叫“阿娘”。

直到听到最终处罚只是褫夺官品、返还妆奁,他才松了口气,方家保存的嫁妆单子他是看过的,家中管事也肯定了,剩下的东西全在方锦湖手中,这些年消耗的一部分,拿家里剩下的钱抵掉绰绰有余。

对父亲被夺官,他虽有些不安,但更多地还是放松。之前救人的封赏还没下来,到时候直接封伯封候,有了世袭的爵位,谁还稀罕官品?

方朔怔怔看着恰好转头望来的钟三娘,岁月和病症在妇人脸上留下了印记,只有那双眼澄澈又干净,像一轮明月照亮他污秽不堪的心。

他突然想起了她的闺名。

宣判结束,大理寺丞写完最后的记录,准备送人出去,顺便出去满足一下百姓们的好奇心。看着少女扶起母亲,收好返还的部分证物,慢慢往外走去,大理寺丞难免停下等了他们一会,忽地听见堂中有含糊不清的声音。

“兰……嘎……薄……肘……”

方朔手脚皆断,狼狈地挂在椅子上,涎水从嘴角流出来,他努力张大嘴想说话,只能说出一点怪异的发音,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不时哼出几段摇篮曲的钟三娘却忽然停下了,她转过头,方朔眼中爆发出亮光,滑稽地对她晃头,发出“啊啊”的声音,示意刚刚真的是自己在叫她。发出那四个不同的音调已经让他脸颊肌肉变得酸痛无力,他清楚,自己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钟三娘往回走了两步,方朔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他带着疮疤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自以为英俊的笑容。钟三娘停下了,这是许多年后,她口中第一次说出了与“小湖”无关的事。

“我叫,南嘉,我不认得你。”

要不是她的神态和举止都还是那个少女母亲的模样,大理寺众人差点要以为一场断案能治好疯病了。方锦湖抿着唇,快速眨了眨眼睛,不仔细看像是与之前毫无区别。

说完,钟南嘉没有半点留恋地扭头就走,任由背后方朔一直喊着“兰、然”之类的发音,他泪流满面呜咽出声,也一次都没有回头。方嘉泽看着心中大恸,抱起父亲大步流星往外走,几步越过母女两个走出大理寺,提前做完证词回到车上的方锦绣紧张地撩起帘子向外望,就见方嘉泽对赶车的两个车夫怒声道,“都跟我回去!”

他们的马车是租来的,马车夫犹豫着问,“不等之前的夫人与小娘子吗?”刚说出口就被狠狠瞪了一眼,“你们的工钱是他们发还是我发?”

于是,等大理寺丞陪着母女俩走到大门口时,原本等待在门前不远处的两辆方府租来的马车都消失不见。方家父子走得太快,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们没来得及问,人家连影子都没了,只能揣测着结果,围住出来的钟南嘉与方锦湖,“噢哟这天可怜见的,一大一小难不成要走回去?”

“谁赢了?休夫没有?”

“肯定休了,不然能跑那么快吗,还不是怕丢人!”

“唉,就是嫁妆怕难拿回来。”

“娘家都没了,谁还敢娶……”

出来还没来得及说情况,就听七嘴八舌的议论听得差点把自己呛死的大理寺丞好悬稳住,咳嗽两声,大声宣布结果。他怕再不快点说,百姓的议论把黎国国相之子再造谣没个十七八次,嘴皮子飞快,等说完,等着听情况的百姓还有点回不过神。

“这、这么容易?”

“你们怎么能这样判……”对名为义绝实为休夫的行为深恶痛绝的汉子刚说了一半,就对上了大理寺丞的目光,他讪讪一笑,“……得好啊!”

旁边的妇人一把把他挤到一边去,“不做亏心事,怕什么休夫和离的?你说说,你是不是对不起家里婆娘了?”

“轰隆!哗啦——”

黑沉天色里酝酿出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冬日的雨与秋天不同,雨滴砸在身上偶尔还带些冰粒子,生疼。原本来看热闹的人四散惊呼着去躲雨或是赶回家里,一个抱竹筐的妇人跑了两步,忽地又折回来,顶着雨,给揽住听到雨声惊惶蹲下缩成一团的母亲的少女塞了一把红果子。

“拿去甜甜嘴儿,没啥过不去的坎!”

妇人尾音消散在雨中,方锦湖护着钟南嘉已经半身是雨,他卷起半边衣袖打了个结,将红果兜在里面。

暴雨倾泻时,人总是会感觉格外寂寥,仿佛这个世界只有自己独身一人,四望皆模糊不清。方锦湖自然是知道不远处等着的车是哪家派来的,但他没有上前,只平静地为蹲着的钟南嘉遮雨,连仔细辨认车里坐着的究竟是钟家管事还是家主都懒得费神。

薛瑜没有看见里面发生的情景,但那句清脆的“南嘉”,还是顺利传到了她耳中。

真好,她想。从此不再有为死去女儿疯狂的方钟氏,而是钟南嘉。

抱着方朔冲出门外的方嘉泽她看见了,被围着询问她也看见了,大理寺丞的宣告她也听见了,曲终人散,来做见证的她也该走了。钟家既然派来了马车,应该是要接和离后的钟三娘离开的。

薛瑜的马车缓缓行驶,暴雨倾盆而下之前,她看到了那辆马车,放在大街上没准都要被以为是租来的,看着破旧且廉价。马车一动不动,管事嬷嬷坐在车上倨傲地扬着下巴,仿佛在等人上前请求拜见。施舍般高高在上的神色让薛瑜皱起眉,再次向王守确认了一遍管事嬷嬷来自钟家。

雨落了下来。但以大理寺门前的位置,足够看清钟家马车所在,也足够嬷嬷看清他们出来。

或许在钟家眼中,义绝的钟家女带着女儿回家,就只配这个待遇。虽然方锦湖赢了,但他与钟南嘉在钟家眼中,还是输了。被这样看轻嫌弃,摆明了是觉得他们不配回钟家。

薛瑜眯眼从雨幕中辨认马车上嬷嬷的举动,她越来越不耐烦,敲着马车木板,自以为无人听见地骂着“不识抬举”。

“方二娘子,不是要带钟氏回本家么,怎么还站着?”嬷嬷终于忍不下去,扬声道。

雨幕吞噬着声音,匆忙回去借蓑衣的大理寺丞仿佛听到什么喊声,却又像是幻听。方锦湖眉梢扬了扬,换了个位置为钟南嘉遮挡风吹来的雨滴。无论挪到哪里,他的一只手始终放在妇人身上,像是一个确认,又像是一个牵绊。

车夫用的是临时借调来的生面孔,听从薛瑜的吩咐慢慢往前挪着,穿破雨幕,薛瑜看清了站在大理寺外门雨檐下的方锦湖神色。他的鬓发和大半身衣裳都被淋得湿透,略弓着腰,像一杆被风雪压弯的竹,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眼睫低垂,雨滴从上面滚落,混进漫天风雨中。

像一只暂时收起利爪、装得与狗没什么区别的狼,湿漉漉的,脆弱可怜又吊诡危险。

他在骗人,还是没有?他骗的是谁,还是没有?

几个问题反复在薛瑜脑海晃荡,无论哪个答案都不能完全肯定,她忽然不想等方锦湖在外面玩够了,把方朔踩成一片烂泥、让他尽了兴再圈到身边控制住了。

就算那些戏码都是她自己设计,她也不想等下一步了。

这是她的员工,她的员工不知道惜命,她要保证可持续发展。

“取把伞,下去请方二娘子上车。”

薛瑜突然出声,吓了车里王守一跳,坐在车后警戒的魏卫河看向她,得到了肯定的眼神后,一言不发取了绸布伞下车。

雨滴被青年加一把伞挡住,低着头与钟南嘉断断续续说话的方锦湖抬头望向他,露出一个柔和疲惫的笑,“抱歉……”

魏卫河冷淡打断了他,“我家主上请您与钟三娘上车避避风雨。”雨水潮气中混着一点热姜汤的味道,若有若无。

停在不远处的破烂马车这才发现有人拦在了自己前面,车夫匆忙驾车过来,管事嬷嬷隔着雨扫了眼站在方锦湖对面的青年,确定打扮普通自己也不认得,居高临下地管教道,“二娘的母亲一直病糊涂着,许是没能好好教您规矩,这大雨天的,私上外男的车,是不要脸面了?”

“啧啧,果然是被妾室养左了性子,眼皮子浅。想挑个下嫁的人家,也得过得去才不丢我们家的脸。车上没个徽记,料子也普通,就是做得宽敞了些,还不是一匹马拉的普通货色?”嬷嬷上下打量着马车,压根没意识到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她坐的马车还不如薛瑜选的这辆。

嬷嬷看完车,这才又转向魏卫河,“这位……郎君。”她像是犹豫了很久才豁出去用了平等的称呼,“为二娘声誉着想,你还是早些争个名头,才好意思来提亲啊。要不,刚挂出来的那个什么胥吏考试,你去考考看?”

“对不住。”微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方锦湖像是真的很疑惑,歪头看向嬷嬷,“我似乎不认得你,我的亲事,也不由你做主吧?”

嬷嬷脸上一僵,就见方锦湖对青年颔首,“多谢,劳烦帮我搬个脚凳,我扶阿娘上车。”

竟是理都不理她,直接打算上旁人的车了!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一时张口结舌,“你、你怎么敢?你当真要跟旁人走?”

方锦湖刚扶起钟南嘉,一只手护在身侧,疑惑地又看了她一眼,不用说话,嬷嬷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怎么还在这里没走啊?

嬷嬷气得发抖,“你怎么敢?夫人专门派了车来请你们母女回府,你们偏不回,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去哪里!母女同侍一夫,也要看他当不当得起!”

雨声掩下了车厢内一声轻微的噗地喷茶声,方锦湖微微往车厢里瞟了一眼,什么都没露出来。

魏卫河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拎着脚凳跳下车,紧走两步逼近嬷嬷,刚要动手,就听车厢里轻咳一声,“人与狗废什么话,别脏了你的手。要认错,也是主家来低头。行了,该看的也看完了,不是说咱们没徽记吗,就给她挂一个瞧瞧。”

薛瑜正思考怎么切入钟家那一片看似什么都没发生的死水,嬷嬷就自己跳了出来,仿佛安排好的卧底,这样配合,该温柔些还是要温柔些。

低头?在齐国还有哪个世家需要钟家低头,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嬷嬷撑着伞认真打量着马车,嗤,他们能挂出什么东西?这马车平平无奇,看着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势人家出来的,当她怕么?挂上倒是好办,她回去给夫人禀报情况,就能说得更清楚些了。

一块涂了灰色固体的木板从车厢里递了出来,魏卫河抬手两拳,将木板上的钉子砸进了车身,稳稳当当钉在了车上。嬷嬷往前走想看清楚些,就被人从身后踹了膝盖趴进雨中,伞骨砸在自己头上,吃了满嘴的泥水。怒骂着站起来后,身后却又空无一人,她抓不到把柄,抬头一看,以灰色水泥书写的篆体“鸣水”二字出现在嬷嬷眼前,她确定这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家士族徽记,撇了撇嘴。

“你们敢这样对我,等着,让我家夫人知道了,要你们滚出京城,你们绝对待不到第二天!”她看着方锦湖,怨恨地呸了一声,“烂泥扶不上墙,果然还是什么货色都和什么货色在一处混。”

撑着伞将钟南嘉先抱进车厢的方锦湖顿了顿,站在车辕居高临下望来,眼神有一瞬间的冰冷。嬷嬷莫名感到心虚,梗着脖子上了自己的车,一边往里缩一边道,“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

“哦,我只是想告诉这位莫名其妙的老婆婆,你的马车漏雨了。”

方锦湖最后几个字正好在嬷嬷缩到车厢深处时说完,被暴雨淋头坐在雨中的寒冷深入骨髓,嬷嬷看着一脸病容的少女露出一个笑,依然如描述般温柔。

“反了天了,快,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找夫人!”嬷嬷大叫着催促车夫,马车缓缓转向,指望破烂的车厢遮风挡雨完全是妄想,没一会嬷嬷就从落汤鸡变成了上汤落汤鸡,刚要责骂车夫,就见马车帘一撩,一个被捆起来的人滚了进来,差点将她撞出车厢,“什么人,干什么!”

嬷嬷一阵怒斥后,才借着透过雨幕的远处风灯火光的一点点光亮看清了被丢进来的进来人的脸,竟是车夫。

马车还在不紧不慢向前,车夫在这里,外面赶车的,又是谁?

嬷嬷有些害怕了,刚往后退了退想从车厢闩着的后门下车,就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一个猴子似的人跳进来,在她尖叫之前三两下堵住嘴巴捆了个结实。

王守对着嬷嬷惊恐的眼神,笑了笑,“我家主上不喜欢高调,也不喜欢伤人,你非要凑上来,用你这张臭嘴喷粪,那就不好意思了。你说,是不是别人派来给你家主子惹事的?”

暴雨中破烂马车在钟家门前停下,没明白那猴子似的家伙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嬷嬷被丢下来,捆着手脚,用脑袋去敲正门。她连话都说不出,当然,就算解释正门平常不会开启,王守也不会听。

最初还是被强行压着撞门,后来已经变成了习惯性撞门。一下,两下,嬷嬷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停下的,门什么时候开的,只记得头痛恶心。她不知道侧门开启后自己血染正门的模样有多吓人,意外让钟家大门附近乱了一阵子,一个身影悄悄进去,又悄悄溜了出来。

清楚嬷嬷秉性,有意派她出去给小姑母女一个下马威压压性子的钟大嫂见到嬷嬷时,已经满头血肉模糊,一个照面钟大嫂就被吓得坐倒在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嬷嬷被人抬了下去,由于被刻意点出了“不喜欢伤人”,嬷嬷最终顶着全是疮疤的脑袋被送往了钟家庄园,在府里还得了个幸运的名声。

离京路上,嬷嬷看见了之前雨夜里与自己看到的一模一样的一架马车经过,追着贵女们看他们在鸣水马车行里租赁了弹簧马车的郎君们只能羡慕地看着背影,叹口气,“一架四万两,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四万两啊……嬷嬷根本不敢想,自己那天夜里惹到的是什么大人物,昏了过去。

绣着精致云纹的靴子停在钟大嫂面前,还沾了一点血,钟大冷冷俯视着她,“她说,是你专门点了她出去接方二的?”

方家不重要,钟三娘也不重要,方二也可以不重要,但是钟大不能接受自己吩咐下去的接人,最后变成了这样。

“鸣水……不错,阿弟刚准备启程,夫人一出手就为我惹了个现在不想动的人。”钟大恼火地吐出一口气,被吓到刚刚平静下来的钟夫人看着丈夫,“三皇子本来就该死了,要不是山上林家那个庶女动了歪心思——”

“啪!”一耳光结结实实扇在她用上千两银子仔细养护的脸上,钟大平静道,“我们的人亲眼看着林芸带着布料进宫,两尺的布最后只找到香包里那么一点,还是在方朔身上,你觉得这可能么?林芸自己心术不正,谋害主家,你犯癔症,居然往自家人身上泼脏水?”

钟大嫂抖了抖,呆呆落下泪来。

“我早都说过,方二和钟三回来不会住很久,最多是家里出几百两出嫁的贴补,旁的什么都不会影响。”钟大轻柔地沾了药膏,为妻子脸上迅速肿起的部分上药,“明天去道歉,别吓着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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