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水泥屋外的号子声响成一片,春季到来,没有足够耕地的鸣水工坊高速运转的工坊炉灶完美融入了春耕的氛围中,一时竟分不清内外何处更热闹些。
吴威带着薛瑜的要求出去叫人进来做详细汇报和梳理,坐在原地的江乐山做出了决定,但还有些神思不属。
他迟疑了片刻,向薛瑜低头行礼,“殿下,臣背井离乡日久,若非殿下相助至今一事无成,此次殿下去往东荆,臣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薛瑜看着他,江乐山出身东北边陲,正在东荆隔壁。在吏部的记录里,自从作为寒门寡妇带着的独子,被推官选任后,他就一路从边城往齐国腹地而来。生活在边关的百姓时常出现两个极端,要么一腔血勇冲上战场报仇,要么散尽家财往远离战场的国内迁徙,这都无可厚非。
他能为普通人做事,也能在达成目标的基础上灵活地向士族弯腰,只看调查回来的一部分他在来到鸣水以前的吏部考评,和考评人员的回忆,就知道他在律法的范围内为自己谋取了最大的利益。
他请人吃饭,上门拜访,脾气温和。按理说,这样的人仕途不该遇到太大的困难。但算上今年开春,他已经是在鸣水做事的第五年了。
鸣水是什么地方?没有足够的身份压着,夹在士族和驻军之间受的全都是夹板气,战战兢兢保住考评就谢天谢地的地方。
虽说对江乐山来说是当时可能够到的好去处,但也不至于五年都在此深耕,为鸣水的复苏积攒了足够的力量。
一个愿意为鸣水做到这个地步的人,不似畏战,那么他来到京城附近,等待的大抵是个时机。
薛瑜本就对劝服他有六七成把握,听到江乐山自嘲的回答,把握就变得更足了些。“你可以改变鸣水,为什么不回去看看?我不需要你的家族,只需要你的聪明才干,怎么,江县令怕了?”
在听到突然出现的“家族”二字时,江乐山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人想着别的事的时候,没有准备下的反应总是真实的,薛瑜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
东荆城附近由于钟家的带头阻挠,军队掌握的资料不多,只能说在钟家不触碰军机的前提下,两方井水不犯河水。
东荆钟氏做的其他事都不算太出格,但往前数十几年,曾经有过一桩纵火案。当时京中钟氏嫡枝掌权的还是钟家兄弟的父亲,最后出手的东荆钟氏子弟被京城送去的文书毫不留情大义灭亲,斩首示众。然而,已经被烧死的一大家子,却是再多补偿都换不回来了。
江乐山到底唱的是赵氏孤儿还是死里逃生的戏,薛瑜并不想追究,试探一下确定后,继续若无其事地道,“简氏倒下里你出了不少力,我觉得,另一家你挑战一下,也能做到的,对吧?”
简家倒下之前的齐国,能被放到同样甚至更高的高度的世家,只有钟家。
江乐山只露出了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温文笑起,“臣定当竭尽所能。”
看着江乐山低头,俯身行了大礼,薛瑜翘了翘唇角,“江兄请起。”
走出水泥屋,迎上带了人回来的吴威,被带着些微寒意的春风一吹,江乐山才察觉出背后湿冷,汗湿重衣。
吴威诧异地看着他,“县令,怎么了?”
江乐山收回回望屋子的目光,“只是在想,咱们这位殿下,真是了不得。”
“那当然。”吴威嘿嘿笑了,“我当你早都知道了。”
被叫来的是鸣水各个工坊的主要负责人,还包括了新的试验田的农学负责人,刚收割的麦田将会在短暂休息后迅速进入耕种,一半种植豆类,一半继续种植麦子。
当然,这次的麦种用的不是刚收的新麦,被反复强调了春冬两种种子分开,以及脱壳前选择产量最重的麦种单独培育留种的要求。对逐渐从半生不熟的种植者到老农转变的鸣水种植人员来说,是既新奇又似乎与之前所知道的内容有联系的技巧。
育种篇轮作里的所有内容薛瑜全都拿了出来,结合之前第一届农学交流会上得到的分享内容,整理了一个框架,具体分支里到底该怎么选种、辨认种子优劣,就要看他们的了。
“另外……在养殖和种植上,饲料和方法等等,都可以多做些尝试。比如不同阶段的麦田养鸡鸭鹅试试,它们吃虫,麦苗也能长得更好。”
薛瑜看着刚开始听还有些傻眼,等她举了例子就迅速进入记录状态的两人,有些无奈,“我不能一直告诉你们怎么走,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要怕出错,工坊不指望田地吃饭。再怎么折腾,加上新拨给工坊的也只有两亩贫田,你们商量着分了地,自己慢慢去试。出了岔子,只要不是故意搞破坏或者造成严重后果,都不会怪你们。”
妇人和旁边的大个子对视一眼,又互相看不上地别开头,脸上的犹豫茫然神色散开,对薛瑜重重点头,异口同声道,“殿下,我会的。”
鸣水的农业和养殖业相对薄弱,最初的冬麦到农学交流会都是薛瑜一手牵头做起来的,这次做离开前的盘点和确认,他们不安也正常。
薛瑜看两人状态调整了过来,确定了试验田走向后,也没什么好继续说的,打发两人离开。
剩下的几人负责分支工坊已经有一阵子了,对汇报和展望安排都熟悉,不需要薛瑜操心太多。在不断前来的商队向外辐射后,工坊平稳地发展着,原料输入和产品输出不断,就算不吸纳新人进来,这里也不会出问题。
谈话走到尾声,门外传来一阵呼喊,“小田呢?他媳妇生了!干啥呢人跑哪去了!”
水泥工坊负责人旁边,还在写字的副手错愕地抬头,手中炭笔咔嚓断成两截,薛瑜的惊讶很快变成了笑容,“这是鸣水工坊落成以来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吧?我今天也算是沾了你们的福气。正好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快去看看吧。”
副手小田神色恍惚,一叠声地道谢,已经快说起胡话不知道对面是谁了。稳重些出身孤独园的负责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推小田出门,“赶紧过去!”
无论许多年后的后世如何,如今的人们对成家立业诞育子嗣还是极为看重的,甚至还有不生孩子就不算有一个完整的家、正式扎根落脚的说法。说法里到底有没有为了鼓励生育的煽风点火暂且不论,但众人善意的欢笑都不似作假。
薛瑜结束了谈话离开时,天色已暗,朗朗的读书声伴着鸣水未停的部分工坊内声音,汇聚成一曲奇妙的乐曲。正往外走,一人抱着一个襁褓冲了出来,堪堪在侍卫们阻止前停下。
临近傍晚时恍恍惚惚跑出去的小田,嘴角快咧到耳朵根,望着薛瑜往前递了递他手中的襁褓,大声喊道,“殿下,您看!”
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被不靠谱的父亲托在半空,皱巴巴通红的脸像个猴子。薛瑜在会议结束后的闲谈里知道了小田和妻子的经历,直到颠沛流离走到鸣水,进入诊治和救治阶段后,他们才知道越来越瘦的妇人腹中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
见薛瑜同意,侍卫们才放了小田靠近,离近了看越发能感觉到婴儿的瘦弱,七个月的孩子瘦得像只小猫,不仔细听都听不到呼吸声。
新的生命来到了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
婴儿的呼吸就好像,跌跌撞撞走到鸣水、差点连命都保不住的流民们,他们的生命也曾摇曳若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是个漂亮孩子。”薛瑜没有动婴儿,只是凑近了一些,但有时缘分就是这样奇妙,婴儿圆圆的眼睛在她靠近时忽然睁开了,像是知道她在看似的,直直望向了薛瑜。
薛瑜顿了顿,问道,“起名字了吗?”
小田连忙道,“还没有,殿下肯赐名,那是我们一家的福气了!只是……这是个女孩,怕当不起殿下的恩赐。”
“叫田芃吧。草木茂盛,蓬勃生长。”薛瑜只当没听见他说的“女孩”二字,定下了这个名字。
直到薛瑜离开,抱着孩子的小田还在发愣,他的上级走过来拍醒他,“愣什么呢?大晚上的,别把孩子冻着了。”
小田挠挠脑袋,“您说,殿下这是喜欢这孩子,还是不喜欢?”
说喜欢吧,一个指头都没碰,最近也只站在两步远看了看。说不喜欢吧,又给向来是随便起些大妞二丫花儿草儿名字的女孩起了个正经名字。
水泥工坊负责人瞪了他一眼,“喜不喜欢,还不都是你的丫头?”
同样的疑问出现在了吴威口中,他与江乐山一同陪着薛瑜走出了鸣水工坊,刚刚看到婴儿时他们流露出的柔软神色淡了,专心听着薛瑜的嘱咐,但越听,越觉得好像不太对劲。
什么要求小田的妻子一个月之后视恢复情况尽快上工,什么为怀孕生产的妇人提供借款帮助渡过难关,什么若是出生的孩子增多要记得设立专门的寄养处,避免耽误工坊女工上工……
“……殿下是要我们照拂田芃吗?”
对于鸣水的工人们,薛瑜向来是几乎一视同仁的,但这些新的安排几乎都与孕育有关。吴威何曾见过她为了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猴子似的小家伙,能有这样的魅力?
“什么田芃?”薛瑜诧异地看他一眼,“难不成鸣水只会有一个孩子出生?难不成鸣水只有男工?”
吴威讷讷无言,江乐山却看出了这些安排背后指向的方向。
就好像上次中学考试结果出现争论时那样,在工坊里,男女之间的沟壑被尽可能的抹消了。有了之前的同工同酬安排,接受女工生育后仍继续工作不算太难。毕竟,就算没有背井离乡最后进入工坊,除了享受的贵妇人们,普通人哪讲究这些,谁家的媳妇阿娘都得下地干活。
这些安排或许是为了鸣水工坊的正常运转,让女工们不会耽误时间恢复工作,但不可否认,工坊的女工将在这些帮助下,尽可能少的受到生育的影响。
是田芃还是,都并不重要,有了一个被新方法养育的田芃,有了一个会读书的黄芪,有了一个女性工坊负责人,就会有许多个她们走上这条新的道路。
江乐山忍不住去想,女人念了书和男人一起养家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isten”小天使的一个地雷,抱住和阿瑜贴贴!不是
感谢“入梦难醒”小可爱的1瓶营养液,抱住亲亲!
三更等会写完修改好就发,赶不及整点了,先发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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