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有那么一瞬间,江乐山甚至冲动地想留下看着鸣水在自己手中绽放更明亮的光彩。他很期待,三殿下带来的未来。这期待甚至多于他想要回到家乡,重造家乡故土的念头。
被江乐山忽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肩膀,吴威愣了一下,“?”
两人的互动被薛瑜看在眼里,知道有人懂了,就不再继续解释。
刚刚的问题转瞬间被揭过,薛瑜对两人嘱咐起后续的事情,“乐山准备交接前,也记得来看看鸣水选人。之后会有一部分跟在你手下做事,不顺手或者有别的问题,到时候再调整就太麻烦了。要是有看好的人,不愿意走不要强逼,换个思路多谈谈……”
说到强逼时,她难免生出些忧虑。封建统治下官对民就算有怜悯,但就连官员调动时的“选谁就是谁”的做派都很强烈,除非花钱讨好,别想有什么更改,更别说选这些工人了。
好不容易走到鸣水,一般人都不会想再离开了。万一因为这件事闹得工人们心生愤懑影响工作,要收拾烂摊子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她知道鸣水工坊的工人们认可她,但自觉也比不上安稳的生活对他们的诱惑力。
薛瑜反省了一下自己以工作完成为导向,有些冷酷的思路,加重了语气提醒,“要自愿才行。”
“怎么会逼”
吴威大声说到一半,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喊声,“殿下,殿下我们不需要逼,我们都愿意跟您走!”
薛瑜回头,背后都是跟随着他们走出来的工人,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殷切期盼。
“您放一百个心,只有愿意来的人太多我们慢慢挑的,哪有不愿意跟您去东边的呢?”
吴威对对面招了招手,“大家说,是不是?!”
“是!”
辛林追出来站在了最前面,他也是之前吴威得到薛瑜吩咐要选人时,第一个询问的人,他的眼睛发亮,“殿下,别的地方的人哪比得上我们?我们是您的人,最听您的话,您用着最顺手了,您就带我们走吧!”
出乎薛瑜意料,过过颠沛生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工人们会做出这个选择。不是没有人,而是想来的人太多了,光是追来门前的部分,就已经远远超出了她需要的数量。
边陲,就意味着动荡。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本该对东边边陲充满恐惧,然而人群里抢着表现的人不少,有人笑着跳起来,“殿下曾经还跟我们说过话、教过书呢。我们鸣水,可是殿下的鸣水!”
夜幕下,鸣水工坊吵吵嚷嚷闹成一片。为鸣水的流民谋划出路时,薛瑜并没有考虑过他们会给自己什么样的尊重,但如今看着将心比心换来的赤忱相待,她抿了抿唇,压下笑意。
是她看轻了他们。
薛瑜抬手止住嘈杂声,“边城要用人,鸣水也要用人,无论在何处,都是帮我的忙、帮我们国家的忙。”
吴威紧跟着开口,笑骂道,“都别吵吵,在殿下面前也没规没矩的,像什么样子!”他举起一只手,“我就问了几个人,你们一个个消息都传得跟风似的,该管管嘴巴了!好了,下面愿意来的,等我回去了来找我,现在都赶紧回去。”
被轰走的人群依依不舍地边走边回头,乍看之下,要不是薛瑜知道不是今天走,差点要以为是千里送别现场。
吴威搓了搓笑酸了的脸,“殿下,您要罚就罚我吧。”
消息走漏加上无秩序,的确是该罚。薛瑜点了点他,对江乐山道,“乐山盯着,工坊里的制度该怎么罚他,就怎么罚。”
于是,后面几天来找吴威报名要去东边的工人们,都看到了一个奇观:鸣水工坊总负责人,一般情况下说一不二、威严得很的吴威,在挑粪桶。
顺着村落的道路走出去,新翻过准备播种的土地露出了深褐色的内里。时辰已晚,江乐山也赶不回鸣水县城了,薛瑜赶了他回工坊住下,带队往行宫而去。
这次出行薛瑜没有带人打理琐事,只有侍卫们跟着,算得上轻车简从。好在行宫备下的住处是住惯了的,负责打扫的行宫仆役们没有挪动,只需要烧点热水,吃过晚膳就能睡觉。左右睡一觉就要起来赶路回京,过得去就行。
侍卫们喂马的喂马,检查周围的去检查,烧水的烧水,整个别院忙碌起来。院门却忽地响了一声,守在薛瑜门前的陈关下意识抬头望去,正梳理着的新拿到手的消息纸卷啪嗒落地。
“方……女史?”他有些不太确定地唤道。
推门而入的方锦湖一身男装,但眉眼举止里分明仍能辨出五分女气,他进门的神色自然无比,好像不是被派出去无影无踪许久,而是只是刚去厨房拿了吃食回来。
“陈统领。”方锦湖含笑颔首,“殿下在忙吗?”
陈关在他进门前拦住了他,“抱歉,冒犯了,请在门外稍候。”
薛瑜听到了门外的响动,“让他进来。”
“是。”
陈关听命让开,望着噙了一点笑进门的方锦湖,却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薛瑜坐在内室,搁下笔抬头望来,“上次传信不是说追着老观主接近益州郡了,怎么突然折了回来?”
被抓壮丁拎走的陈道人是一直保持着对陈关的传讯的,为此还耗了几个侍卫在外面跑着不能回来。简家道观观主能在被围困时脱身,甚至被发下通缉文书后仍无影无踪,要不是方锦湖开口说要去找人,薛瑜其实连能找到观主消息的希望都没抱。
方锦湖用脚后跟踢上了门,把要跟进来守着的陈关关在了外面。进门顺便抬手勾下来了窗户,四处检查后,才在薛瑜面前站定,习惯性抱臂而立,俯视着她,答非所问,“大家都喜欢你。”
许是在外久了,薛瑜看着他,几乎要以为是一位真正流浪天涯的十六岁游侠进门。
“你跟着我们从工坊回来的?”薛瑜挑了挑眉,并不意外。
“简家垮了,人到中年没了饭吃,老牛鼻子当然要恨你和江乐山。他绕了一圈路,又折回了雍州。”方锦湖捏了捏鼻梁,不客气地在薛瑜对面坐下。
离近了看,他眼眶的青黑和眼中血丝都显示着疲惫,轻松的叙述背后付出的努力显然不怎么轻松。
面对透露出疑问的薛瑜的眼神,他解释道,“你拨来的人被军中教得太死板了,我就带人先回来了。陈道人和守一都留给了他们,慢慢在益州找线索吧。道观是把刀不假,但到底是简家的刀,还是谁的刀还不好说。”
薛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在简家的案卷里,简家前任家主简伯交代出的部分内容,只说了他发现磷矿,想要家族进一步发展等等安排里,征询过道观观主的意见。但仔细查看就能发现,这座道观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深受他信任的。简伯认为的深情厚谊、伯乐之恩,里面有多少水分还不能确定。但起码观主这个看上去身家来历都清楚的道人并不简单这一点,已经板上钉钉。
“回了雍州京城附近也好,布防充足,人手够用,抓一个人不至于全国乱跑大海捞针。”经过不断传回来的消息,薛瑜对追到人但是没有得到足够情报心里有数,反过来安慰了一句他,继续道,“你还有十天时间能继续追查,实在查不到,就移交禁军让他们继续做。三月我带人去东荆,你跟我一起去?”
要是不同意,那就换个说法再问问。
“好呀。”方锦湖答得轻快,双肘放在桌面上支着脑袋,贴近了薛瑜,微微笑了起来,“臣千里迢迢回来报信,提醒殿下警惕简家余孽,殿下这般冷淡,可是要伤人心的。襄王殿下,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奖励一二么?”
薛瑜看着他,也笑了一声,“第一次出远门,外面好不好玩?”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若非受了出行的影响,方锦湖也不至于连说话习惯都变得更像一个年轻人了。
方锦湖的笑收了起来,沉默了很久,才挪开眼睛,“好玩。臣告退。殿下早些安歇。”
三句话说得飞快,像背后有什么在催。
薛瑜看着他话音未落就已经走到隔开屋子屏风旁的背影,不知怎的,看出了几分被说中弱点着急逃跑的意味。
薛瑜闲闲开口,“你长高了。早点睡觉。”不过看他头顶在屏风上的位置,还没能追上猛蹿了个头的她。
方锦湖走得更快了几分。
赶了几天路昼夜不歇赶到鸣水的方锦湖直到坐上床榻前,疲惫到了极点的神经仍是紧绷的,毫无睡意。站在床边都不觉得该睡觉,而是一遍遍快速过着这些天里收集到的讯息,从里面抽丝剥茧寻找或许会错过的线索。
过度活跃的思绪让他不容许自己躺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厢房窗边。他望了一眼主屋,明亮的烛火已经灭了。
再回到床边,他几乎是坐下的瞬间就被疲惫包裹着拖入了梦境,警惕心毫无反应。
梦里,是曾经年幼时被困在方府后院,只能看着一小片天空,扳着手指算着时间,等人来。等待总是漫长的,尤其是当钟夫人否认他是她的孩子之后。
他曾经只有那一小片天空,后来是一座城,当薛瑜走到他眼前,他才有了真正去看看其他地方的机会。
这一夜的月色十分明亮,方锦湖睡得格外甘甜。甚至第二天早上被叫醒时,头脑都是发懵的。
一行人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多出来归队的女史却迟迟未起,其他人去看都不合适,最后还是薛瑜出了面。她看着和衣而卧抱着被子睡得脸颊泛红的方锦湖,唇角微翘闭着眼的少年人似乎很好欺负,她克制住手痒,敲了敲床架弄出声响,“锦湖?”
叫了几声方锦湖才睁开了眼,浅琥珀色的眼瞳水光盈盈,眼中写满了朦胧倦意,柔软又无害。他连身子都没动,只偏了偏头,“……嗯?”
在他彻底清醒前,薛瑜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天空。高兴……?”
但看到那一小片天空,怎么会高兴?
已经遗忘了大半梦境的方锦湖神智迅速回笼,翻身坐起,望向薛瑜,“殿下怎么来了?”
薛瑜耸耸肩,头也不回地走了,“刚刚敲门叫不醒你。快起来,还要赶路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陈关: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我不长个。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