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身旁,常晓成已经扯出卷子中的稿纸,拿着笔刷刷的写了起来。大部分人还在苦思冥想,显然,洛陵县的这道孟子题,不是那么好做的。陆钧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另外两县的第二道试题是什么,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先把这段原话中的要点写下来,方便自己思考开题。
陆钧眼下已经清楚的记了起来,“宋牼将之楚”这句话出自孟子告子下,讲的是一位叫做宋牼的人听说秦国和楚国要开战,决定去劝说这两个国家的国君,而孟子在一个叫做石丘的地方和他相遇,问他:“你想如何劝说他们罢兵呢?”宋牼道:“我将言其不利也。”这一下子可触了孟子老先生的逆鳞,他又滔滔不绝的说了一段话,大意是:“你的志向虽大,你的想法却不可取。应该以仁义来解决秦、楚两国之间的争端。”最后又是他重复了无数遍的那句话:“何必曰利?”
这就是孟子题的特点,虽然题目只是一句,但往往是没有办法像四经中的其他三本那样只从那一句话中来寻找切入点的。“好学近乎知”,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命题,而“宋牼将之楚”不联系上下文,根本就无法将他做成文章。
这一段中有几句特别能彰显孟子的思想的话,阐述的都是“仁”和“利”之间的高下,这一类的题目,陆钧已经写过许多篇了,眼下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论点再重新规整一番,让它更加适合这一段的主题。
除此之外,因为这一段大部分都是孟子所说的话,那么这篇文章要写得好,“入语气”就很重要了。也就是说,他要继续以孟子的口气写下去,就好象是孟子在世,进一步的向宋牼来讲述他心目中“仁政”胜过“利益”这番道理。
尽管陆钧苦练了数月,孟子的语气他觉得自己把握的还不是特别准确。大概是因为孟子一开口就特别张扬,这个气势非常不好模仿。而且,陆钧读这一段的时候,其实想过,这段对话发生在战国,又不是春秋,春秋时期国和国之间的战争几乎都是以“强烈谴责”为主,很少攻城略地,而战国时期的战争,基本上就都是以兼并为主了。这个时候去给秦国和楚国的国君讲“仁义道德”,说不定还不如宋牼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更能让人接受呢。
但他现在是在考场上,不是质疑孟老夫子的时候。他之所以有这些思考,是因为他想要找到一个契合点,而不是空谈仁义的作用,否则,从语气到内容,他这篇文章怕是会写得非常生硬。
可是,孟子一再强调仁义,真的是因为他过于迂腐耿直吗?陆钧忽然想,为什么科举的教科书,选的是四书五经呢?做官的人,读一肚子之乎者也,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不能以自己从现代来,平民百姓的角度来看待孔子孟子说的话。换言之,这些书不是给普通人看的,是给将来可能会居于高位,为民父母的人看的。正如储君要读历史,读春秋一样。要做官的人,心中也要明白,什么是他们应该铭记的原则,什么是他们要去遵循的道理。
无需多说,“利”是个好东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是仁义呢?他只听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仁义的好处,到底在哪里?
想到这里,陆钧觉得他在思考的,已经不再是如何写一篇文章,而是人生的准则问题。为了利,有人卑躬屈膝,有人委曲求全。所得的不过是一时的荣华富贵,即是如此,也未必长久。就像黄步宇,本来是洛陵县的主簿,为了苟合之利,被当场捉奸,揪上公堂,罢官免职,在洛陵无地容身。黄步云,本来好好的做着千户,为了更大的利益,认贼作父,明知道盐监税使是太监的差事,害人无数,硬要自己也抢一个税使之职,最后被活活冻死在运河边。看来,“利”这把刀,虽能杀人,亦能伤己。为仁义而死,尚能留名千古,为了一个利字,最终也逃不过人财两空,遗臭万年。
陆钧心中一振,目光渐渐明亮起来,他决定了,先写第二题。在身旁此起彼伏的藤条摩擦声和木板的吱嘎声中,他把笔提起来,从那青石砚台里沾满墨汁,缓缓落下,写道:
“大贤闻时人有以利说君者,因遏其欲而扩之以理也。
孟子于是揭诸古圣贤之道、人心天理之不可泯灭者告之曰:
天下纷纷于爭,而先生从而欲息其争,志则大也;
人心滔滔于利,而先生从而和之以利,号则不可。
且义利之辩严矣!
先生以利说乎二王,王悦而下从之,由是国之有臣,家之有子弟,争以利心事其君亲,天理亡而人欲肆,不夺不厌,其亡也忽焉!天下自此多事矣!
先生何必以大志而用乎小,舍仁义而求之于利哉?”
因为有了前面那一番思考,陆钧文思泉涌,心头中一片清明。他手下的笔,俨然已经追不上他脑海中冒出的文字,越写越快,连旁边的常晓成似乎都感觉到了他挥毫的速度,侧目看来,见他那一管笔如同游蛇一般,丝毫不见停歇。殊不知这时候陆钧已经写到了最后,结语是:“先生行矣,其以吾言告诸秦楚,吾将拭目而望太平之有日也!”
这一句话写完,陆钧还提着笔愣愣的看着稿纸,在他脑海中回荡的,早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他想象中孟老夫子那铿锵有力,略显沙哑苍老的声音。他似乎就见到了孟子和宋牼道别的那个场面,他所写的,也似乎并非出自他的揣摩,而是孟子亲口传授,是他亲耳所闻。这才是真正的“代圣贤立言”,想不到竟然在府试的科场之上,让他彻底的领略到了其中的妙义!
陆钧的手一抖,笔“啪”一声掉了下来。他急忙俯身去捡,这一下子整排桌椅又是一阵乱响,传来了另一侧士子不满的声音。陆钧捡起笔,在草纸上蹭掉上面的灰石,将方才的文章又看了一遍,这一回,他只觉整篇文章浑然天成,想改竟然也无从改起!
陆钧欣慰的将草纸展平,小心放到一边,刚才写的时候他的头脑已经自动屏蔽了四周所有的声音,这会儿一下子回到了现实,整个科场里抱怨声,哀叹声,磨墨声,还有推敲字句时反反复复的嘟囔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传来。虽然府考的秩序严格,大家都不敢太过吵闹,但这些细小的声音在坐满了四五百人的考棚中不断回荡,撩拨着他紧绷了半天之后“砰”一声松下来的脑海里的那根弦。
幸好,这时巡场的官员似乎也觉得场内的有些嘈杂,警告了几个闹出动静的士子,其余的人一下子安静了。陆钧方才得以集中精力,思考起第一题来。“好学近乎知”嘛,他做过破题,多少还是有些想法的。因为,穿越以后,学习好像又成了他生活中的主旋律,“学”和“知”之间的关系,也是他经常琢磨的一个问题。须知,这个“知”可不是知道的知,而是智慧的“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爱好学习,就近乎有智慧了。孔子老先生和孟子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孔子所说的话,总是语调温和,用词谨慎,四平八稳,譬如这一句,他只是说好学“近乎”知,也就是说好学自然还不能算是有智慧,但是离有智慧的境界已经不远。这其中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就说他这一路学习制义的历程吧,若是要论基础,原身的水平实在是让人难以恭维,至于资质,他自认他头脑虽然不差,但也绝对不属于天才一类,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能坐在这府试的考棚里,挥笔写就方才那一篇他一年前读都读不懂的八股文,如果从前有人告诉他这一切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根本就不会相信。
可是,只有他知道为什么他能有如此快的进步,为了朔望考,他拼命学习四经,为了能去蒙兴读书,他反复钻研制艺,那一卷卷书他都翻遍了翻烂了,和常晓成、李尚源,还有陆锦、陆钟不知道多少次互相改文改的忘了时间,按孔子的说法,人,生而知之最好,学而知之次之。陆钧觉得,他或许只是一个“学而知之”的人,但说起好学,社学的孩子里还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陆钧微微抬头往考棚外看去,此时天色已经十分明亮,应该不早了。陆钧昨夜翻来覆去折腾了几乎一个晚上,最多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方才写那篇文章又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他估计这回考官也不会认识他,更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关注,因此他打算快点结束战斗,在自己体力脑力耗尽之前赶紧离开这没有硝烟的战场。
经过方才一番思考,这道中庸题,他心中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周围众人都在奋笔疾书,他再次提笔蘸墨,写了起来:
“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然圣人亦云:‘吾非生而知之者。’故求知者,唯求学而知之而已。
人之好学,如水载舟楫,顺水而行,故有百倍之功;
人之厌学,如火炙金石,逆势而为,难得一分之利。
故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学而无知者,罕有之也!”
最后一字写完,陆钧的头猛的一晕,让他眼前有些模糊。糟了,这几天的劳累和方才高强度的思考,令他本来就染上了感冒的身体有些不堪负荷,开始报警了。他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稍微休养了一下精神。同时他又有点后悔,这一个月以来,一开始是因为赶路辛苦,后来则是觉得客栈里不是特别宽敞,他就没有继续像以前那样早起锻炼身体,陆锦前一阵子病了,本来应该让他提高警惕,稍微也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结果他竟然大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头疼发作了。
穿越前陆钧一个人生活惯了,对自己的身体十分了解。即使生了病,该吃什么药,什么时候吃药他都很有经验,如果是在以前,感冒之后他只要及时吃药,蒙着被子睡上一觉,第二天肯定就好了大半。可是如今,没有那么管用的药,在这个动不动就用跳大神来治病的古代,“感染风寒”可不是那么容易就痊愈的。
不管这些了,陆钧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头也不那么难受了。他一边将那画着红道的考卷准备好,一边在心里想着,把这场考试应付过去,什么都好说。他强迫自己再次集中注意力,把两篇文章认认真真的默读了一遍,又检查了一遍,方才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往考卷上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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