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已经有两三个人站起来交卷子去了。陆钧看了一眼,似乎都是曲阜的考生。陆钧不想分心,努力的克服着从太阳穴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痛感,一笔画的写着每一个字。漂亮的小楷柔中带着几分刚劲,从他的笔下一个个的流淌出来。
几乎在他放下毛笔的同时,常晓成也写完了。常晓成虽然没什么耐心,但他大事上态度还是很端正的。他也没急着离开,而是仍然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卷子看了一阵,似乎是最后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了,方才对陆钧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询问他要不要交卷走人。
陆钧觉得自己也有点撑不住了,对常晓成点了点头,两人一起站了起来,监考的差役见他们同时起身,马上警惕的瞪着他俩,道:“你们两个,要做什么?”
常晓成把卷子一挥,道:“回禀官差大人,写完了,交卷子去。”
那差役仍然狐疑的盯着他们看了一阵,似乎是不太相信洛陵县也有这么早就做完的士子。不过从前也有实在不会,写不出来干脆交了卷子了事的。这名差役看了半晌,似乎是在琢磨陆钧和常晓成是不是属于这一类人。
两名差役凑了过来,一前一后的跟着陆钧和常晓成,把他们领到了大堂门口。常晓成本来想和陆钧一同进去,谁知他瞟了陆钧一眼,却发现陆钧脸色苍白,额头上似乎还出了一层薄汗,把他吓了一跳,小声道:“阿钧,你你是不是身体不适,你先进去好了,我再等等便是。”
陆钧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快步走了进去。只见知府大人坐在堂上,把前两个人递的文章又拿了起来,翻看了一阵。见陆钧进来,他先是两眼一亮,随后目光中又有些探寻之色。一旁的书吏接过陆钧的卷子,递到知府手中,知府将两篇文章都放在案上,第一篇读了几句,他赞许的点了点头,拿笔在开题上画了个圈。随后,他又不经意的看向了第二篇,孟子的题目开题都不太好做,他想看一看眼前这个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少年,是怎么做开题的。谁知一眼扫过,他的脸上露出了讶然之色,手里停不住的画起圈来。
待读到“天下紛紛于爭人心滔滔于利”这两句时,知府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问道:“你县考取在第几?”
陆钧跪在那儿,已有些头晕目眩,听见知府发问,忙叩首回道:“回禀大人,侥幸取在案首。”
那知府把雪白的长髯一捋,道:“果然如此,我看你脸色不佳,别的我也不问你了,你先领牌,到一旁歇息片刻,待放头牌时,你再出去。”
陆钧听他的意思,自己应该算是过了,况且方才见他手下已经画了四五个圈,想必自己这两篇文章做的不错,颇合这知府大人的心意。他心里一松,起身时快了些,谁知道那一瞬仿佛有人用小锤子在他脑后敲了一下一样,他脑海中“嘣”一声响,耳边顿时传来了常晓成的惊叫,然后,他眼前的一切,手提朱笔的知府,黄花梨木的案台,两旁肃然立着的衙役,瞬间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眼前如闪电似的一道光芒闪过,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陆钧躺在地上,渐渐的睁开眼睛,眼前却不是府考的大堂,而是熟悉的陆家二房那间小院。他耳中也没有了考棚里竹条木板那一阵阵的摩擦声,而是一声声抽泣和陆茗的哭声。他愕然四下望去,只见赵氏满脸是泪,眼睛哭的又红又肿,原本乌黑的鬓发眼看生出白丝,她眼前摆着一个火盆,怀里抱抱着厚厚的一摞信笺。赵氏木然伸手拿出一封又一封信,往火里投去。火舌呼呼的吞卷着那一张张薄纸,烟雾和烧剩的灰烬被风裹挟,在小院里飞舞弥散。
陆茗哽咽着,伸着雪白的胖乎乎的小手,在陆钧眼前不断挥动:“哥哥,娘在烧什么啊,好呛,别烧啦。”
陆钧的身体好像不受自己的控制似的,“腾”的站起身走上前去,一脚把火盆踢翻了,旁边的瘦小的安材满脸恐惧,秋华也“啊”的一声喊了出来,火苗瞬间呼呼的烧得更高了,安材连滚带爬的起身往外跑,叫道:“不好啦,着火了!”
赵氏掩面大哭起来,也不躲避,怀里的信就任其撒了一地。陆钧胸中生出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强烈的愤怒,他用脚踢着那些封好的没封好的信,纸张洒落各处,陆茗仿佛想要留住最后的一丝期望,趴在地上把那些还没烧掉的信往自己怀里揽。陆钧一把把陆茗从地上提起来吼道:“别捡了,爹死了,他不会回来啦!”
陆茗放声大哭,差点背过气儿去。陆钧抓起她手中的信往空中一抛,那些暗黄的纸落得各处都是,院子里的火仍在蔓延,直到外面仆人们手慌脚乱的提着水赶了过来。
陆钧心里一阵慌乱,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是他从前没有看到过的原身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又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这个场面太让他心痛,他想快点醒来,可是却好像胸口有千斤重的石块,他怎么也无法从这一场这梦魇中挣脱。不仅如此,在人们的哭泣和叫喊中,天色忽然黑了下来,他手中拿着残破的,带着火焰余温的一片片边缘焦黑,残破的纸片,认真而倔强的坐在房间的角落,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起来。
正当他睁大眼睛,要仔细看看那些纸片上写的是什么的时候,耳边又是“嗡嗡“一阵乱响,他手里的信,漆黑的屋子,满院呛鼻的烟味都消失了,他茫然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着阳光下温暖而新鲜的四月的空气。
常晓成、李尚源都担忧的围在他的身边,从方才的无助和绝望中醒来,这两人的目光让他感到格外踏实,格外安心。周围陌生的环境让他忽然想起他们还身在考场,他赶紧撑着身下像担架一样的木板移动着自己的腿,想要起身,边挪边道:“晓成兄、尚源,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晕了”
李尚源急忙伸手扶他,常晓成道:“没事,最近太多人感染风寒,知府大人英明,备了汤药,还有医官在,他们已经为你看过,说你近日来劳累过度,思虑太重,有些发热,服了宣肺散寒的药之后好好休息一阵,应该没有大碍。”
陆钧点点头,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一下,却觉得比刚才好了很多,再一看自己待的地方,似乎是大堂旁边的一间席舍,条件还算不错,再看看常晓成和李尚源的神色,似乎他们见自己醒来,都一脸释然,带着几分欣喜,他们能在这里陪着自己,应该已经交了卷子,无须多问,肯定被取中了。
正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一声炮响,陆钧知道,这是满十人领了头牌,放过炮之后,这最早交卷的十人就可以出去了。常晓成对李尚源说了几句,李尚源便回去替他们将考篮收好,回来道:“走吧,出去再说。”
他们还未出门,又来了个差役,说是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令,来问一问方才晕倒的那士子情况如何。陆钧赶紧谢过了知府的好意,告诉他自己已经无恙,改日一定上门拜谢。那差役点点头,道:“知府大人说了,你三人文采出众,颇有夺锦之才,令你们回去好好研读本经,望早日入学,为大魏效力。”
三人再次拜谢了一番,挎上考篮,一起在差役的引领下往外走。只有十人出场,大部分人还在那两间考棚下苦苦挣扎,为了什么“宋牼将之楚”而抓耳挠腮,在稿纸上涂来抹去。陆钧最后往那里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陆锦的身影。在衙役们的催促下,他们加快脚步,穿过他们被搜身检查的那个长长的穿堂大厅,朝一片光亮的大院走去。
到了门口,通往外面院子的门还没开,门前聚集着其他领了头一牌要出去的士子,差役见这十人都已经到全,把手一挥,两旁不知哪里请来的鼓乐班子吹吹打打,门外似乎也一阵骚动,大概是来陪考的家人们,都在焦急等待自己的亲友考完出场。
虽然只是这两篇文章,但写到天黑也没写完的大有人在,还有人写到一半自觉跑题,又要回头重写,这么早早出场的多半都是学识不错,文章写得很顺利的。没有意外的话,被取中的几率也非常高。如果第一牌能接到的自己送来的考生,那就可以举家庆祝一番了。
大门在鼓乐声中缓缓打开,门外果然都是满脸期待之色的送考的人们。陆钧没看见陆兴玹,三个人费力的抱着考篮挤了出去。大院里那些买吃食的商贩仍在,这会儿吆喝的更起劲了,陆钧方才虽然晕了一回,但却不饿,他拉上常晓成、李尚源两人,吃力的挤出了满是人的院子。
他们刚出大院,常晓成忽然喊道:“哎,那是咱们的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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