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落不下来的梁子,无论如何,那是赵月月的亲生父亲,哪怕不给好脸色不叫他爹,一声岳丈总还是要喊的。所以,日子也就这么过。若说冰释前嫌,一点儿矛盾都没有,那不可能。可看在赵月月的面子上,俩人见面还不至于要动手。
赵月月醒过来算是一件大喜事,彭先生许诺说等赵月月肠胃调养过来以后,要一起去府城里面吃一顿好的。说起来也是一憾事,虎子和赵月月成亲有一年时间了,两方亲家居然没有一回坐在一起吃顿饭的时候。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赵月月的身子也在缓缓的恢复,一切事情仿佛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叫赵月月苏醒过来不是没有代价的,麻烦总会应时的找上门来。
一日晨里,鬼家门来了一个人。这人虎子他们都认识,叫方学斌,是民-联团的人。当初他可是犯了事的,现在衙门口还有他的画影图形张贴。只不过他没叫人确切地逮住过,那画影图形也画得面目全非,除非是特别熟悉的人,拿画像和真人一比对,能看出几分相似来。
但即使如此,他此番前来也不敢大摇大摆,而是稍作打半,装成了一个农民的打扮。
对此,虎子是嗤之以鼻的。方学斌这个人身上的书生气息太重,一双手细皮嫩肉,常年和笔墨打交道,指甲缝里有洗不去的墨痕,办成一个农家人,不过是换了身短衣帮的衣服而已,显得那么不伦不类。他身上缺少那种自田地里打熬出来的土腥味儿,永远都不会有农民的气息。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虎子见他来了,知道自己又要进城去找纳兰朗了。
除了纳兰朗极为信任的几个心腹以外,据说民-联团没人知道纳兰朗已经悄悄把联络站换成了这里。为纳兰朗做事半年,虎子早有这个心理准备,无非是到来年的四月,只要多加小心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不过这一回,虎子才是真知道了,在昌图府潜伏的这些民-联团水究竟有多深。此前方学斌来求他,无非是有一些性命攸关的东西,实在是不敢让信不过的人过手,才安排一些于利益无关的人——也就是鬼家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忙送信。
而此番,外地的革命党和昌图府的革命党,借由鬼家门联系,要带上的可就不仅仅是递给纳兰朗的一封情报了。甚至于,虎子用不着和纳兰朗见面。想想也对,毕竟纳兰朗身份特殊,绝不能轻易暴-露,所以每次和外面进行联系,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其实虎子有时候也挺想不明白,纳兰朗身为王公贵族,明明可以安心过着好好的日子,怎么就非要参加革命党,参加民-联团呢?要知道,革命党可是反贼,要反大清朝廷的!如果说纳兰朗图的是开国从龙的恩遇,那他完全可以不用这么费劲儿,毕竟他现在的日子过的比大多数人都好,这么折腾是何苦来哉?
不过想不通虎子也就不想了。一封封信件在身上各处藏好了,大摇大摆进了城门。
民-联团虽说在昌图府谈成了生意,大肆购买枪支,但是他们在昌图府近一段时间的活动却安静的很。反倒是听人说在哈尔滨中东铁路俱乐部,民-联团为了对付老毛子弄出来过不小的动静,却终究没有翻起太大的浪花。
民-联团说是革命党、说是叛贼,可归根结底,无非是一群书生和一帮对于洋人有深仇大恨的村夫组织起来的散乱组织。大清朝廷的军队都被洋人打得节节败退,只能是割地赔款以求苟活,他们民-联团这样的草台班子,能弄出响动来,别人就要挑拇指称一声英雄了。
街边不起眼买的油盐店、唱二人转的艺人、烟馆的小伙计、小饭馆的厨子、暗娼,都成了虎子送信的对象。民-联团覆盖之广,让虎子心惊。他知道恨洋人的人不少,可在他的印象里,敢站出来的人少。没想到朝廷要缉拿的革命党,居然就生活在自己身边,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不过这也让虎子心生警惕。他到此时才想明白,这是纳兰朗的阳谋。自己接触了民-联团革命党这么多人,到时候半年之期到了,他鬼家门想抽身而退,说跟自己没有关系了,那这些被他们知道了身份的人会同意吗?
怕是到时候鬼家门会跟革命党越走越近,越陷越深吧!
虎子后悔了,可后悔也晚了。他到现在才想通其中关节,那么彭先生呢?李林塘呢?虎子不由得猜测,自己爹和师叔那可都是闯荡了好多年的老江湖了,会看不出纳兰朗这点儿猫腻儿吗?一定看出来了!可他们却答应了下来,彭先生还答应得十分痛快。
莫非彭先生就这么看好民-联团?想让鬼家门碰上革命党这棵大树乘势而起吗?虎子想不明白,却也没有问。
自从知道自己身世以后,他就明白了,有的时候彭先生不告诉他,是为了保全他。
一户一户走过去,虎子按着给他信上的地址,来到了一个小房前边。这儿是最后一站,送完这封信,他此次的任务就算是完结了。这房子门脸不大,破破烂烂。在街尾,紧挨着一个杂货铺。怎么看怎么像是废弃了的,供地保临时打盹避雨的小屋。
这房前挂着个幌子,上写着“测字算命占卜阴阳”,下画着个阴阳鱼,是个住的地方,也是个有瓦遮头的卦铺。这确实是少见的。
按说算卦这种事儿,都是一张方桌一块布,两条幌子三本书,这就算是一个摊位。走到哪儿算哪儿,刮风减半,下雨全完。这种生意讲求的是个“缘分”,要到热闹的地方去,那“缘分”才多。更何况这种游方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算得不准别人没地儿找你麻烦去。
好多算命先生一通胡说,最后撂下一句话:“我要是算得不准,明日午时你来此处摘我的脑袋。”当真算得不准了,第二日午时,人家要是真纠结了一群人来找麻烦,保准儿扑个空。能开卦铺的,都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人,至少不怕别人找麻烦。
虎子一看笑了,心想着民-联团里也有同道中人呐!
上前拍门,总共五下,三声重夹着两声轻。这是个暗号,也是初步确定对方身份的方式。果然,门里面有人问:“谁呀?”
虎子答:“大爷,您家要十三香吗?”
门里没了动静,过一会儿才是有人说:“你们家的十三香里头没有锯末子吧?”
虎子答:“八角、肉蔻、丁香都是新鲜的,用锯末子忽悠人,我们甭做生意了。”
这是一套暗号,跟虎子学过切口也完全不一样。从这儿也能看出来,民-联团虽说是小心谨慎,编造了十余套对话当作暗号,却也不像江湖中一样,发展出了另一套对话的体系。
门从里面开了,屋里的人都没向外看,伸出一只手来招了两下:“快进来。”虎子见左右无人,一闪身进了屋里——傻眼了,这人他认识!
虎子傻眼了不算,屋里这人算是受了惊吓。见得虎子“嗷”一嗓子刚要喊出来,却又连忙把自己嘴给捂上了。
“张黎!张真人!好久不见呐,”虎子笑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原来屋里这位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半桶水的算命先生张黎。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是在去年夏天,虎子以为这位主儿早已经离开昌图府了。没想到不但在城里定了居,而且,他居然是民-联团的人。
张黎看着虎子好一会儿工夫,才是喘匀了气,笑着说:“彭爷,彭小爷,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是同志啊!此前这些啰嗦,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哎!不要在说了,”虎子摆了摆手,“往事随意,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你要害我却没能害成,这么久了,那就算把事情揭过去。而且我跟你也不是什么同志,只不过我暂时为你们民-联团办事。”
“哦,为了同一个理想奋斗的都是同志吗……”张黎跟虎子说说笑笑,“那这回上面有什么指示啊?”说着话,他把门给闩上了。
虎子脱了鞋,在鞋垫底下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信来,递到了张黎手里。张黎没当着虎子的面拆封,这也是规矩的一部分,送信的人不当知道信的内容,哪怕是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
虎子对于民-联团要搞的动作没有什么兴趣,不像此前为了确认方学斌的身份,非要他拆开信不可,这封信原封未动。
东西送到了,虎子也不爱多留。虽说他弄不懂一个辽阳府的人怎么就加入了昌图府的民-联团,但是他和张黎也没什么旧可叙,无非是此前有过一些摩擦的生人而已。
出得门来,眼看着日过中天,虎子琢磨着去哪个地方吃饭。拐到大道上来慢慢溜达,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虎子!你怎么在这儿?”
。